《老狐狸》高敏感是包袱還是禮物?見證「台灣最美風景」的失落現場|雀雀影評

《老狐狸》(華映娛樂提供)
《老狐狸》(華映娛樂提供)

蕭雅全導演《命帶追逐》是個簡單卻充滿想像空間的有趣故事,《范保德》則瀰漫著百味雜陳感情傳承的濃郁氣氛,到了《老狐狸》,彷彿事情都來到了最好的位置,拍出了簡單與複雜的完美平衡。

劉冠廷與白潤音飾演父子,陳慕義是父子的房東 aka 整條社區的房東以及工廠老闆。表面上大家各自安好地過著生活,直到股市一個震盪、所有有關的、無關的人,生命都被波及。

《老狐狸》以白潤音視角看世界是個有趣的決定,比起千禧年電影《一一》男孩的天真感,講著九〇年代故事裡的男孩「廖界」實則更接近當代對於小孩的看法:純然卻也靈活,而且早熟。爸爸教廖界讓水龍頭慢慢滴水、水錶才不會跑,廖界也會在洗完澡的最後淋浴十秒鐘大喊「關瓦斯!」,重要的事情要說三次,典型家庭省錢的時代群像印記。因為他跟爸爸要存錢買房,想早日一起完成已故母親所留下「開理髮廳」的夢想。

與一般兒童相較,廖界的執念是有些過頭甚至嚇人的。這種成功型人格看在陳慕義所飾演的「老狐狸」眼裡,自然是欣賞。當老狐狸靠近小孩,不會只是因為孩子可愛,還有種遺憾填補甚或自憐的味道,對他而言很是正常,畢竟人世間所有的交集都是各取所需而已。

鄰里街巷上的麵店,腳踏車店,家裡的裁縫車、桌上的家庭代工、陽春的小聖誕樹、生病睡覺互相照顧的記憶,富人家的豪華佛堂、跑車上的CD...

蕭雅全導演的電影有一種吸人沈浸其中的力量,進入其中後也不是不想離開,但在那個 110 分鐘電影片長的 1989 年台灣生活記憶時間空間感裡頭,連空氣的潮濕都有種形而上的文藝質感或街巷氣息,特別浪漫,或者也更殘酷,但總歸都是將人生提煉後萃取而出的況味,是呼吸著台灣風土空氣長大的王家衛,是念過美術後的侯孝賢,若九〇年代的台灣有個《絕美之城》或者《午夜˙巴黎》,那麼儘管沒有世界遺產級的地標亦尚需累積人文薈萃的歷史文化,《老狐狸》仍是一部敢於那樣拍、勇於那樣去想像的台灣美學電影。

也不只是飽滿的台味形式之美而已。

《老狐狸》有個揪心的感情衝突現場,那是飾演爸爸的劉冠廷在待人接物上的溫柔誠實無脾氣,這是謙讓和美德,卻讓兒子白潤音過得很累,因為大人像是個打不還手的情緒沙包,小孩明明用盡全力、也哭喊破了喉嚨,卻都無法透過情勒父親來加速夢想的完成。即將到來的家庭幸福,就這樣被爸爸拱手讓人了。

白潤音的演出極為魔幻,那與平時你所見過的單純孩子哭鬧不同,當下更有種反過來責怪父親不夠冷血的恨鐵不成鋼。這一切是如此的荒謬,畢竟常見的恨鐵不成鋼是用於大人對於小孩;而且誰小時候不是被耳提面命著「要當一個好人」長大的?但在廖界真正長大的那一刻,那一份「成年禮」竟是在責怪父親太過善良的淚水中所獲得的。

其實那又何嘗不是天下父母的內心最深層恐懼?

誰不害怕孩子長大後,會看不起自己?

就算在成長過程中給了富翁等級的陪伴與愛,就算在盡己能力範圍內做了無條件的付出,父母仍是難以預料,一旦孩子進入功利社會、觸碰現實之後,會不會終將識破父母不夠白領、不夠精英甚至不夠富有的事實而開始鄙棄,甚至說出一句「蠢死了」?

誰能保證孩子對父母一輩子都能投以沒有變質的愛與尊敬擁抱?

「世界不會變」,老狐狸說出了楊德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裡小明曾說過的至理名言。「我們只能換位置」,接著陳慕義如是說。

換個位置換顆腦袋。繼承了母親「可以感覺到別人的感受」高敏感能力的陳慕義,傾畢生之力在甩掉那份包袱,走到另一個不平等的高處位置上。然後,他人生最大的憐憫,就是一個回頭、看顧了白潤音 1989 那個短短的寒流雨季,玩味地看這孩子究竟會決定要繼承劉冠廷或者是陳慕義兩者誰的衣缽?或者還能再次驗證究竟高敏感是包袱還是禮物?

我們身處在已經知道真實世界不是一個非黑即白的社會,而《老狐狸》則是精準抓住一張白紙要被渲染上顏色、一杯清水要被滴進墨滴的那一刻單純世界即將被複雜化的瞬間,像是《花樣年華》美就美在周慕雲與蘇麗珍兩人明明情意相通,卻無限放大了曖昧、猶豫著要不要乾脆就用真實的外遇來報復各自丈夫妻子的外遇的糾結?

其實後來他們要怎麼選都是無所謂的,在善待自己或者善待他人的打架現場過後,就是收拾殘局的幾家歡樂幾家愁,絕對的正確答案並不存在於人際利益關係之間。而所有我們對所愛的人的付出與溫柔,終將也都會傷害到誰,因為一個人的開心總是難免會刺傷別人。

老狐狸或許會敬過得不好而善良的他們一杯,轉頭也還是會為過得好而孤獨的自己乾一杯,是寧願坐在勞斯萊斯裡哭泣,也不在自行車上笑的價值落實而已。

《老狐狸》是一杯後勁頗為強烈的深夜苦口濃酒,酒氣醺眼。

雖然陳慕義在述說母親故事時,是那麼地雲淡風清、還有點蔑視的口氣。但其實你怎麼可能鄙視那個總是善良的母親?你只是太愛她了,但是又太討厭這個讓她受盡委屈而變得短命的糟糕現實世界而已。為此,老狐狸報復這世界的方式是成為世俗一切遊戲規則裡的掠食者,賭氣式的證明。陳慕義不是電影《老狐狸》裡的反派大魔王,而是窮得只剩下錢,享受過世間資本家所享受過的人間美食美物美人美景後、啟動了閒雲野鶴之眼,嘗試重新撿起人生裡來不及珍惜的純真。

《老狐狸》是一個用絕美影像與寓言故事來為所愛的善良靈魂叫屈的祭文電影,其所紀念的,也是九〇年代台灣人情味在走向功利主義世道後逐漸式微的「正港台灣最美風景」的失落現場。

《老狐狸》(華映娛樂提供)
《老狐狸》(華映娛樂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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