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球王子」盧彥勳:壯年驟逝的父親,是我不放棄網球的原因
在2021年舉辦的2020東京奧運,盧彥勳在網球男子單打首輪惜敗,卻不減他對台灣網壇的貢獻。將在東奧後退休的他,5度代表台灣參加奧運的背後有多少努力與辛酸?誰又知道,壯年驟逝的父親,其實是盧彥勳堅持不放棄的意志源頭?
盧彥勳5度代表台灣參加奧運,在2021年東京奧運結束後,也將結束職業生涯。李天助攝,取自盧彥勳臉書
被譽為「網球王子」的盧彥勳,2010年闖進溫布頓公開賽男子單打前8強、世界排名攀升到42名,創下台灣網壇前所未有的耀眼紀錄,也掀起全台網球旋風。然而,在「台灣之光」的新聞熱潮過後,少有人理解,小學開始苦練網球的盧彥勳,一路走來,心中背負的孤涼與寂寞。
盧彥勳驚豔網壇,轉折點是2008年的北京奧運,當年他在網球男單項目中,直落二(在3戰2勝的比賽盤數上連拿兩盤贏得比賽)打敗世界排名第6的「英國希望」莫瑞(Andy Murray),不只台灣,國際媒體也開始注目這位當時為25歲的亞洲好手。
然而,北京奧運之前,很少人注意到這位網球旋風兒,扛著國旗征戰全世界的盧彥勳,卻只能在個人官網上,公佈著「戶名:盧彥勳,帳號: 012- 10-318xxx」的小額募款戶頭;而且必須趁著參加美國公開賽,向紐約台灣僑界舉辦「便當募款餐會」,湊個3、4桌,每人50、100美金,藉此籌措旅費。
盧彥勳曾在08年的北京奧運網球男單項目中,直落二擊敗英國好手莫瑞(Andy Murray)。在2021東京奧運上兩人再度碰頭,盧彥勳告訴莫瑞自己在東奧後將結束職業生涯,兩人笑著合影並交換奧運徽章做紀念。取自盧彥勳臉書
代表台灣進軍奧運 卻沒有教練和防護員
網球不像跆拳、射箭、棒球,被政府視為奪牌重點項目,擁有較多資源挹注。因此,盧彥勳大多靠著家人及少數贊助者的支持,加上自己不認輸的奮戰精神,從2001年的世界排名1,400多名,一路爬升,2004年打進世界前100強。然而,當他代表台灣進軍北京奧運,卻發生「沒有教練在場邊指導」的窘況。
原因是,即使盧彥勳的哥哥盧威儒動用各種管道,敦請轉任網球教練的前國手連玉輝隨行,但唯二的教練卡留給「奪牌希望較高」的黃金女雙。盧彥勳只好到國際網球總會,希望申請臨時教練證,但對方告訴他,1個月前已截止申請,可是,「台灣奧會並未提出申請。」
盧彥勳當場傻眼,他是國家派出去的代表隊,卻無人想到他沒有教練, 連1個多月前申請「臨時教練證」,都沒人想起他。
於是在奧運期間,沒有教練在場邊陪伴練球,盧彥勳得拜託其他比賽認識的中國選手孫鵬與日本選手錦織圭,跟他一起熱身;當對方答應,開口要安排時間時,盧彥勳故意轉身看後面回答:「等等,我問一下我的教練。啊, 原來我沒有教練……」語氣頑皮中透露著心酸。
當時,盧彥勳看著世界排名125的錦織圭,身後有2個教練、1個防護員;再看看他擊敗的英國選手安迪.莫瑞(Andy Murray),至少有3教練和1位防護員。但盧彥勳的「教練」連玉輝,最後只能拿著奧會發給選手的免費門票,坐在觀眾席上「看」他打球。
「在奧運中有教練,甚至比在自己的職業賽更重要。」盧威儒分析,因為在奧運,練球、預訂球場都要透過國家教練,何況還要分析對手、臨場戰術應變。
師大運動科學所教授相子元也強調,隨身教練才知道選手特性、習慣動作,何時該讓選手喝水、怎樣講話選手才會聽,尤其是單項對峙的項目, 賽中變化非常大,教練的臨場指導非常重要。
前體委會主委、台灣運動科學之父陳全壽甚至不解:「怎麼可能沒有教練呢?這是沒有任何理由的!」
有沒有教練的調教,差別在哪裡?之前,盧彥勳一度為發球所苦,甚至曾因輸球而萌生放棄的念頭,後來遇到德籍教練霍多夫(Dirk Hordorff)後, 霍多夫從盧彥勳的拋球、擊球位置和擊球節奏進行調整,前後不過10幾分鐘的指導,後來,與盧彥勳練球陪打的盧彥儒說:「我的球拍差點被震掉!」
平常的訓練,教練好壞就能影響選手表現,何況是臨場教戰。但是,盧彥勳不僅在奧運場上沒有教練,也沒有防護員。
好的防護員,厲害到什麼程度?盧彥勳因打球而有椎間盤突出的毛病, 台灣大部分的醫生都告訴他,「沒辦法」、「要開刀解決」,他後來遇上一位德國防護員,教了他幾個復建動作,一個星期就解決盧彥勳的問題。
還有一次,盧彥勳肩膀疼痛,防護員只是看看他前胸、後背的肌肉,就告訴他,因為他前面的胸肌練太大,把背往前拉,前後肌肉不協調才引發肩痛,要盧彥勳多練後背的肌肉。果然,盧彥勳的確因為拚命伏地挺身練胸肌,把胸肌練得太強,反而受傷了。
沒有教練、與中華隊80名選手共用6個防護員,台灣首度闖到世界排名70的網球好手,就像公園打網球的阿伯一樣,隻身前往北京打奧運。但這種待遇並非頭一遭,長年以來,盧彥勳就是這樣「土生土長」,包括比賽前後各2小時的暖身、延展,經常只有他的母親協助按摩、餵球。
5度征戰奧運賽場的盧彥勳,卻也曾發生「沒有教練在場邊指導」的窘況。天下資料庫提供
一面打球,一面辦募款餐會
此外,為了節省經費,盧彥勳和盧威儒兩兄弟吃遍世界各地的「吉野家」;還曾從美國國家網球中心,扛了20幾公斤的水和食物回下榻旅館, 只為省下幾10塊美金。
年輕的他們也曾被贊助商誆騙,簽下盧彥勳為他們打球、但對方什麼都不必付的「不平等條約」,讓當時的韓國教練拿不到贊助費,無法繼續指點盧彥勳。即使千辛萬苦打進世界百大,因為台灣網球風氣不夠普及,很難取得廠商贊助與國家資助。
相對的,盧彥勳每次到中國參加比賽,都有對岸「領導」要盧彥勳「為祖國效力」,他們對他說:「小盧,你敢的話,全家移來大陸,你需要什麼資源,我們全力配合!」盧威儒說,真的因為「愛台灣」,也不想讓常常伸出援手的李遠哲丟臉,因此「不願走上這一條路」。
中國官方頻拋媚眼,台灣體育界卻把盧彥勳視為「頭痛人物」,因為他「不夠聽話」。盧彥勳是職業級選手,但官方常希望他代表國家隊打球,盧彥勳絕對願意為台灣出賽,但是,官方對他的待遇,經常「不符比例」。
盧彥勳排名1,400多名時,政府要他去打世界大學運動會,他去了, 也拿下台灣第一面男子單打銅牌。兩年後,他的排名已上升到一百多名,國家還是要他去打世界「大學」運動會,他當時還被其他國家的職業選手嘲笑,「你是職業選手耶!」
盧彥勳當時仍然為台灣拿下第一面世大運男單金牌,但在這之前,他代表台灣參加臺維斯盃時(Davis Cnp),手已經受傷,正因如此,打職業賽維生的盧彥勳,長達半年沒有任何比賽獎金入袋。
盧彥勳是職業選手,一年包括教練費、差旅費,至少要5百萬元支出;且他那時只是個剛出道、力求職業賽積分的選手,常常飛到一個國家,然後在第1輪就出局,什麼錢也沒領到,就必須再飛往另一個國家,輸贏壓力極大。
加上職業的競爭壓力高,光看訓練內容,體能訓練第一個項目:衝刺, 30公尺、50公尺、75公尺、100公尺,跑完走回原點,4個距離1個循環,要跑10個循環。第二項:雙手放在背後,雙腿直立預備,像青蛙一樣向上跳,大腿得碰到胸部,整個距離40公尺,時間半小時。盧彥勳必須這樣日復一日,用體力執行這些常人無法忍受的職業級訓練。
但是,當盧彥勳提出奧運沒有教練的問題時,體委會卻只會發出新聞稿:「以『近3年』為例,政府給予盧彥勳個人的培訓、參賽及獎勵費用,已達新台幣6百萬」,其實,政府每年補助只有120萬,而他一年的支出就要5百萬。於是,盧彥勳一面打球,只好一面到處辦「募款餐會」。
面對職業生涯最後的盛大舞台東京奧運,盧彥勳做足準備之餘,也帶著期待的心情好好享受比賽。李天助攝,取自盧彥勳臉書
體育環境不好 仍不願放棄
打球的環境不好,但盧彥勳並未放棄,極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盧彥勳已過世的父親,生前始終認為兒子能打出一片天。
2000年,是盧彥勳網球生涯的轉折點。12/4日,盧彥勳的父親驟逝,但那天早上,盧父才與連玉輝到林口體育學院(今國立體育大學), 討論盧彥勳的未來。
盧彥勳原本有幾個選擇,一是保送台大,但必須放棄網球;二是出國,以盧彥勳青少年時期的打球成績,史丹佛、哈佛都會給獎學金,不過不能打職業賽;三是就讀林口體育學院。
但因盧彥勳父親心肌梗塞驟逝,頓失經濟來源的盧彥勳,首先就放棄出國讀書的念頭,又因父親的期待,讓盧彥勳不願放棄網球、選擇台大;於是,他進入林口體育學院,然後轉入職業網壇。
不過,與其他國家相較,台灣職業網球選手的處境,幾乎只能自力更生。
例如,泰國每年提供約1,000萬新台幣,培養14位青少年網球選手;除了培訓金、比賽獎金外,政府還要求國營企業每年贊助約千萬新台幣協助培訓,選手同時享有免費機票、外交護照。
再看韓國,和盧家兄弟是好朋友的金東鉉,排名800、900名,光是代表「釜山市」每年打一個不超過兩星期的全國聯賽,市政府就提供他所有比賽經費,包含機票、食宿,每個月還固定發他薪水,職業比賽獎金都歸他自己所有,並保證退休可以進入市政府擔任公職,或當釜山市代表隊教練。
反觀台灣體壇,2001年,盧彥勳快要拿到職業比賽第一分時,突然受傷,從中正機場用擔架抬出來,那一天,在輔大打乙組比賽的盧威儒,接到弟弟受傷的消息,雖然自己拿到單、雙打雙料冠軍,絲毫沒有半點喜悅,他與母親望著盧父的遺照,整整3個小時說不出話。
2007年臺維斯盃,盧彥勳以「10,000美元出場費」訴求國手的不公平待遇時,卻被台灣網壇說他「不愛國」,當時,盧彥勳訴求的重點不在金錢,「我要的是網協對選手的尊重。」後來盧彥勳因「維持紀律」之名,被網協逐出臺維斯盃中華隊行列。
幾度,盧彥勳煩躁不安,甚至萌生退意,都是在哥哥的安撫下平息,但盧威儒沒辦法場場比賽都跟著他,盧彥勳也只能寄託上帝。下次你可以注意,每當盧彥勳贏得關鍵球,總會有個動作:親吻手指後指向天空,就是在感謝上帝,以及父親在天之靈。
這位為台灣奪得5面亞運獎牌的「網球一哥」,如今已經成家、當上父親,仍然在孤獨的網球道路上,與傷痛搏鬥、在場上奮戰,他的血淚故事, 正是無數職業運動員的勇氣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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