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有人會喜歡郭富城？記〈舞林正傳世界巡迴演唱會──台灣站〉）
過去十八年來，每次我提出這個「問題」時，其實心裡都有一些預設的答案──「因為那些喜歡他的人白痴」、「他就是賣那張臉」、「主流唱片公司極力包裝」……甚至，「這個世界本來就不可理喻」。但看過這次演唱會後，我有了一個不一樣的答案。
我十八年前剛到台灣時，聽說有一個叫「郭富城」的人很紅，想了好幾天，才想起原來就是偶然在電視上演一些不三不四的角色的那位。過了幾個月後，常常聽到他的歌，我簡直引以為恥；有很長一段時間，真不想讓別人知道我和他是來自同一個城市。
後來一九九七年在香港工作時，在電視上看到他模仿Michael Jackson；照理說，我的立即反應應該加倍厭惡才對，但很有趣，看到他模仿之賣力，以及模仿的「品質」，我開始覺得這可能不是他個人的問題──眾所週知，在文化工業裡頭，一個歌手要怎樣演出，其實不見得有自主權，尤其是像郭富城這種不會唱歌的藝人，不難想像，公司要他坐，他不可能站著；假設公司要他模仿Michael Jackson，想當然他勢必照做。
讓我第一次開始欣賞這個人，是因為他的模仿也太認真、太投入了。從他的肢體，雖然看不到原創性，也看不出甚麼水平，但我很清楚看見的是：這個人跳得很誠懇，那怕是模仿，也模仿得很有誠意。（再說，Michael Jackson其實也不好模仿。）
雖然我很欣賞他的敬業，但想到他的收入，我就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我對他的看法，也就這樣維持了十年。後來，他在《三岔口》、《父子》和《C+偵探》的演技叫我大吃一驚，叫我不敢相信原來郭富城會演戲，而且還戲得這麼好……但當我再次想到他的收入時，也就再次覺得這是理所當然。
這次演唱會，我本來抱著做功課的心情，想著好歹要了解一下450度舞台這綽頭是怎麼一回事兒；再說，既然郭富城向來那麼認真表演，姑且不論水平如何，也好歹看他拼出了甚麼新花樣。
但當我看到他的現場演出後，我竟然真有「欣賞一場精彩演出」的感覺，還有他的歌喉真的大有進步。我很驚訝，也很擔心，擔心該如何跟自己的朋友解釋，這場演唱會真的很棒──更麻煩的是，從You Tube的片段看來，他還是那個我向來覺得「只是很敬業而已」的那個郭富城，根本完全沒法反映現場的感覺。
我發現自己就像是從桃花園重返塵世的那位鄉巴佬──在桃花園裡看到讓人難以置信的事物，出來後想告訴別人，但卻永遠找不著重返桃花園的路徑，於是無從向他人證明自己的經歷。
幸好，找到了有人在部落格寫了一篇文章〈郭富城舞林正傳世界巡迴演唱會---台灣站 讓人流連忘返的魔術盒〉http://blog.nownews.com/isabela/textview.php?file=0000200825，她的心路歷程和我相當，從來就沒有喜歡過郭富城，但看完這次演唱會後，真的開始欣賞這位主流到不能再主流的歌手。
儘管我們二人的說詞相吻合，但我還是擔心，擔心我們充其量不過就是像《X檔案》裡面那些異口同聲說自己曾經被外星人綁架一樣──沒有人會相信的。
這時，自己突然變得和那些過去我所看不起的郭富城粉絲有交集……這該如何是好？我想，認真想了一下，郭富城到底當初是如何一夕成名的──眾所周知，是因為一支四十秒的機車廣告http://tw.youtube.com/watch?v=QBrI6L0oA4U。
當時台灣政治民主化初步成形，蔣家威權統治神話逐步瓦解，同時正值經濟起飛高峰期，再加上報禁解除。作為高度資訊化的社會，政治上的英雄主義已沒有市場（具體的例子是兩蔣不再是「領袖」，同時社會普遍的共識是：不到十年內勢必會有民選總統的誕生），而工商業發展過程中大量人口自農村遷入城市，台灣素有的濃厚鄉土人情味備受冷漠的城市人際生活所衝擊──在政治「英雄」的缺席和城市生活疏離兩相交織之下，台灣社會似乎容得下一個去除權威色彩的、具有現代外型同時展現人情味的，以及具有經過稀釋的英雄形象。
在機車廣告中的郭富城，剛好符合這個要求：
首先，他被潑水那一幕，簡直是窩囊透了！眼神中的不解猶如被冤枉考試作弊的小孩、猶如待宰羔羊的惶惑，以及全台灣稱頌一時的「無辜」；這個人，不是一個威權的大男人──受他的控制範圍，頂多只是一輛機車而已，連廣告中的那個女的都不想被他載。
再者，以當時的標來說，廣告中的郭富城應算具有時尚感了，這一點大概無需贅言；同時在廣告配樂裡，高明駿和陳艾湄高慷地唱著「誰說我不在乎」；而這位白淨的機車騎士，竟然是一個在苦苦追趕著要挽救一段破裂感情的痴情男子──廣告裡的郭富城所展現的，正是一個兼具城市時尚和中世紀武士情義的化身。
再加上，廣告中的角色騎著一輛小型鐵馬，奮力在冰冷的城市街道中穿梭，沿路上還得擺脫Mercedes-Benz大卡車的威脅──好一個黑馬武士與巨型噴火龍搏鬥情節的轉換！最後竟然比鐵氣化火車還要快──在一成不變的現代城市生活中製造一點小小奇跡，成功烘托出這個入口即化的軟性英雄形象。
當年這支廣告和郭富城的成功之處，在於當中恰到好處地提供了一個經過稀釋的英雄形象，而這正是政治大舉開放、經濟急速發展以及資訊生活高度擴張的當下所能容許出現的。郭富城所展示的去除男性權威色彩，讓他足以在當時與形象剛烈的劉德華爭一日之長短，同時他的兼具時代感的外型和感情豐富的表現，成功掌握一九九○年代初期台灣主流觀眾對城市時尚的響往，但又珍惜古早鄉土人情味的複雜情緒。
細看這次〈舞林正傳世界巡迴演唱會──台灣站〉之中，不難發現製作單位和他個人依然一以貫之地突顯這項特質：站在四、五層樓高的450度旋轉舞台，郭富城將自己困鬥於一個現代版的幾何魔宮之中；同時，三番四次強調他的成就是來自這裡聽眾的支持──回到一開始的問題：
為何有人會喜歡郭富城？
我會說是他掌握了一個歷史的機遇。
*(感謝衍孜！並祝阿美的家人早日康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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