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作伴好還鄉? 側記古巴粵劇藝人之旅

3 月間,經友人梁家泰之介認識了留美攝影家劉博智,在網上看到他攝製的短片《古巴唐人》。二十多分鐘簡括記錄了古巴哈瓦那華人社區的滄桑。十九世紀末起有不少華人從廣東四邑遠赴古巴謀生,全盛時哈瓦那聚居了二十多萬華人,商戶會館林立,有多間華文學校、報社,戲院經常上演粵劇和香港粵語片。自19 59 年卡斯特羅實行社會主義後,華人謀生困難,移民日漸絕迹,如今只剩九十餘人。

鏡頭下,唐人街十室九空,生意無可經營,只餘下破舊而有歷史性的樓房供人憑弔。華人的後代都和當地人通婚、同化,殘留的華裔痕迹是家中仍供奉着先人的相片,偶然會見到國旗(國共雙方的都有)、聖母像、毛澤東像擺放其間。據說清明時節仍有孝子賢孫掃墓的習俗。最教人驚喜的是劉君訪問了兩位年過古稀的古巴女士,西人相貌但竟能頭頭是道唱起粵劇來,其後更穿上戲服演出一段《西蓬擊掌》的對手戲。以上短片在http://vimeo.com/18304444 可以看到。

暮春秋蘭、古巴美玉原來兩位女士都和華人、嶺南文化有一段因緣。何秋蘭(Caridad Amaran),七十九歲,父母皆古巴人,出生不久就給生父遺棄,母女二人投靠何姓中國人,又遭遺棄;之後才遇上善心的方姓養父。他來自開平,自少愛好粵劇、醉心學戲而不容於家人,十九歲便離家遠走古巴,經營一爿洗衣店。在養父的教導下,秋蘭學懂講寫中文,讀過一陣華文學校,更能抄曲讀譜和唱戲。小學時參與社區的粵劇班,和黃美玉(Georgina Wong)是同學,後者有一半華人血統,父親也來自開平,但只能聽不能讀寫華語,學唱粵劇歌詞用西班牙語拼音,卻也樂此不疲。幼時兩人常有同台演出,曾在古巴各地華人社區表演。長大後,美玉在大學念外交,在政府部門工作,曾隨團出使印度;秋蘭在父親鼓勵下加入粵劇團,婚後(丈夫也姓方亦是開平人)仍不綴演出,一路升至正印花旦。五十年代粵劇很流行,常有香港的名伶來古巴演出,秋蘭也認識不少,並有同台演出。也從看粵語片學習芳艷芬、白雪仙、新馬師曾等名伶的唱腔,關德興是她的偶像;黃飛鴻影片上映她一部都不放過。

古巴共產化後華人娛樂事業一落千丈,粵劇式微,劇團都已解散,秋蘭在餐館當侍應,只能私下在家中唱唱舊曲。

九十年代中和美玉重逢,戲癮復發,兩人常在家中穿上戲服排戲。沒有樂師,就教兒孫打鑼打鼓、拉小提琴伴奏,倒也自得其樂。有了對手,近年間中也在一些場合作簡短的演出,比方去年是龍崗會館成立一百一十周年,她倆合演了《王寶釧》之「西蓬擊掌」片段,僅八至十分鐘。

劉君的短片在網上出現後,引起一些有心人的注意。得知秋蘭、美玉對他們的父親感情深厚,和粵劇文化有着微妙的關係,兩年前劉君就有意帶她們「回鄉探親祭祖」,順道觀光見識、和粵劇曲藝同行交流。經過一番波折,在一些友好出錢出力的贊助下,終於在今年四月底成行。

「上山下鄉」之旅
她們的旅程由哈瓦那飛抵香港,而廣州—佛山—開平—赤墈—台山—新會—廣州—香港,全程凡十九天。內子和我在聯絡安排她們在香港、廣州的活動上曾略盡綿力,有幸能參與此旅的一部分。她們的行程包括最主要的回開平上山掃墓、祭祖,探訪先人親屬、故居;在佛山祖廟被請登上有數百年歷史的粵劇舞台當眾即興高歌;在廣州和曲藝同行交流演唱、訪問八和會館、在狀元坊戲服廠化妝拍造型照留念;在台山、新會尋訪從古巴回鄉的老華僑;在香港參觀賀誕演出、少年粵劇訓練、做口述歷史詳訪,留港最後一個晚上還在藝術中心舉行了一次演唱會,等等。想劉君日後自有攝影作品詳加報道,在此不細表了。旅途上我留意着兩位古巴女士的動靜表情和情緒反應,或可在此談談我的私下觀察。

看來自幼相識一同學藝的何秋蘭、黃美玉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格,並反映於她們各自喜愛演的角色上。秋蘭平時沉默寡言、斯文淡定,而不免有點落莫憂鬱,似有很多隱藏的心事往事難以言說;但一開腔歌唱就聚精會神、感情投入,特別是唱到一些為女性受壓抑、失意而委婉訴怨的戲場如《平貴別窯、回窯》、《胡不歸之慰妻》就特有韻味。她愛唱的小調《賣花女》也是如此。
但她也崇尚女中豪傑如穆桂英,裝扮起來別有風采。美玉為人爽朗樂觀,八十一高齡仍精力旺盛,雙目炯炯有神,愛穿紅裝、愛開玩笑;行過黃飛鴻紀念館的演武場會興起跳出來耍幾招。她演的是武生、鬚生,雖然少練見生疏,仍可窺見她好動、愛英武的性格。一個是含羞答答的花旦、一個是大情大性的武生。旅途上,秋蘭多愁善感,上山拜祭時持香默禱;美玉信奉天主,不作拜祭儀式,但在粵劇守護神華光先師和關帝像前,仍會合什一拜。沒有華人血統的秋蘭看來比有一半華人血統的美玉對中華傳統文化習性有更強的感應,這自然和她的父親循循善誘有關,而自幼浸淫於粵劇、一直未有離開華人社區環境和相關的文化記憶,相信亦大有影響。這亦說明文化不是先天遺傳、而是後天累積的。只要能溝通,你說的是台山話、廣府話、普通話、英語、西班牙語她們都會傾聽回應。對於食物只要不太油、不太辣都願意嘗試。秋蘭愛吃鹹魚蒸肉餅、腐乳、臘腸,美玉愛吃白斬雞;說是久違多年卻沒有忘記的美味,於是席上得嘗所願。某日逛街遇大雨,我們走避入肯德基,叫了炸雞、薯條、熱湯、可樂,大家都吃得津津有味;這些「美帝」食物她們說在哈瓦那從來吃不到,而在寒氣迫人的情況下特好味道。大概文化取決於環境和人的需要,存在於過去和現在,不能抹殺、也不可強求。

粵劇是民間文化大使
此行有老中青三代,其中劉君和出錢出力並義務當嚮導的顏君是中年人,另有三位是廿來歲的攝影師、記者,中途採訪拍攝。十幾天行程相當緊密,好在兩位古巴老太還壯健,也慣刻苦耐勞,還鄉雖晚仍有青春一輩作伴。有報道形容這是她們的「尋根之旅」,未免只是站在中國人的角度看,她們文化的根畢竟是在古巴,「回鄉」「訪舊」毋寧只是還她們的一個心願。此行使我們對自己的根有更多的體會才是真的。比方聽到她們的唱曲,不時撩起我兒時母親愛聽唱粵曲的記憶;陪同她們參觀粵劇文物、上山祭祖、下鄉訪舊,對我們特別是廿來歲的一代,是難得的經驗和見識。更有趣又有意思的是和來自古巴國度又有中華文化痕迹的她們相處,旅途上一同飲食、互相協調,從中體會到不同文化、制度下生活方式的差別異同。

從十九世紀就隨我國移民傳播到北美、中南美的粵劇,一向是海外華人日常接觸祖國文化的大眾媒介,起着民間大使的作用。近年粵劇日漸式微,不料竟在最不為人注意的境況下獲得延續,並回過頭來提醒我們重視自已的根,這許是始料不及又饒有興味的韻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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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