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文章習作】從一口戲開始—《殺出個黃昏》之中的無盡希望

〔學員　李雍悠〕 面對市場轉型及社會氣氛轉變，香港電影逐漸在演化，對比舊日側重娛樂性，近年更多見關注社會人文的作品。透過寫實或紀錄片形式來探討社會議題的手法常見，《殺出個黃昏》（2021）則「另類」地以傳統商業類型片的模式切入。 電影用上黑色喜劇方式談論現實的老人問題，講述退歸平凡生活多年的殺手三人組重出江湖，推出「耆英天使」服務為絕望老人提供另類的「安樂死」，這想法似是荒誕卻又貼近世情，老人面對百病纏身或孤苦無依的悲涼境況，活着痛苦不如求死，安樂死在港不合法，尋求「耆英天使」的協助成了一條出路。「耆英天使」執行「任務」的場口拍得相當風格化︰暗沉的畫面、殺手的剪影、下刀的近鏡，加上結他配樂，拍攝手法猶如黑幫電影，為這沉重題材塗上一抹怪奇色彩。 戲中有一幕抽擊現時公共醫療的問題，相信引起不少香港觀眾共鳴。殺手組車手葉一叢（林雪飾）被送進醫院後，在堆滿病床的走廊向醫生問及其病情，醫生一連向他交代︰糖尿病方面已安排下個月覆診、聽力衰退方面會轉介耳鼻喉科但要等到下半年、換膝頭手術就要等多一年半……葉一叢要求加快安排輪症，醫生就問︰「幫你排私家（醫院）好冇？」葉一叢呆一呆，然後答︰「唔好，呢度熱鬧啲！」醫生便冷冷然回應︰「咁就繼續喺度等啦。」這場對答可笑之餘又教人無奈。 電影的黑色幽默亦常見於對白之中。開段時，殺手組三人重聚於蔡鳳（馮寶寶飾）經營的歌廳，穿全套歌衫、化濃妝的蔡鳳見昔日老拍檔田立秋（謝賢飾）面容憔悴，問候道︰「面色唔係幾好噃。」田立秋妙回︰「你抹晒啲『批盪』（臉上的厚粉）咪同我一樣！」當田立秋到達一幢唐樓劏房執行第一項任務，赫然發現目標是一個在病榻上的老婦，忍不住開口問︰「你地玩咩花臣呀？」老婦的丈夫答︰「食唔起藥，不如食香！」一語中的，又相當殘忍。蔡鳳在歌廳唱歌前的一段開場白亦夠抵死︰「人生匆匆，都只係等敲嗰下喪鐘。就算你兒女成群，都總有一個係瘟神……」啜核用字加上押韻，將廣東話俗語的精髓活用得淋漓盡致。 有精彩的劇本和對白，還需靠演員傳神的演繹。此片找來兩位粵語片巨星謝賢和馮寶寶領銜主演，搭配港產片「綠葉王」林雪，三人不論在個人主線或組合時的對手戲都有出色的發揮。 難得除下黑超以全貌示人的謝賢飾演老殺手，演慣主角的他依然瀟灑有型，但真正捉住觀眾的心是他的眼神。田立秋這角色沉默寡言，收斂的情感很多時都靠眼神來傳達。片中多見謝賢的面部特寫，讓觀眾從他的眼睛裏一窺這角色的悲、怒、哀至後來的樂。 相比隱居田野、孑然一身的田立秋，馮寶寶飾演的蔡鳳在退下火線後經營歌廳，與兒孫同住，看似熱鬧的生活背後卻都是孤獨。與兒子和媳婦隔閡日深，由當初忍氣吞聲至後來在髮廊和飯桌上大爆發，馮寶寶收放自如的演技成功帶動觀眾跟着角色的情緒同呼同吸。還有令人久未忘懷的一幕，是蔡鳳在歌廳最後一夜哽咽地唱着〈倦〉。馮寶寶的唱與演都扣人心弦，唱至曲終時「無力忍眼淚」而轉身偷印淚痕的鏡頭教人心酸。 林雪飾演的葉一叢又是另一個孤獨老人，令人意想不到是這笨重軀殼下竟藏着像小男孩般的純情心靈。葉一叢對妓女菁菁（顏子菲飾）「沉船」，吞吐地表達愛意，被拒愛後還籌錢給心上人作嫁妝，林雪既麻甩又柔情的演出打動到觀眾有笑有淚。 殺手組三人聚首的戲也火花十足，謝賢與馮寶寶曾在粵語片時代演過父子，多年後再交手盡見深厚的默契與情誼；加配林雪再增添不少諧趣，三人拍擋互窒又互撐的場面搞笑亦窩心。 戲中一大驚喜是謝賢與新演員鍾雪瑩的配搭，殺手與少女一老一少、一冷一熱，撞擊起來的化學作用帶點《這個殺手不太冷》（Léon，1994）的味道。鍾雪瑩的調皮刺激到冷酷的謝賢也活起來，初時焫着他的怒火，後來漸漸融化到他不自覺展露微笑。鍾雪瑩演少女紫瑩這角色不只為殺手三人組帶來衝擊，更可貴的是激起兩代人互相影響︰田立秋傳授飛刀絕技給紫瑩，紫瑩反過來亦教田立秋新科技和新潮語；殺手三人組得知紫瑩要做「傻事」時迅即展開營救大行動，雖然最後葉一叢要壯烈犧牲，但成功救回的「生命」仍激勵到眾人積極展開新生。 戲內講到老少兩代的衝擊和磨合，而電影本身亦造就新舊世代的演員與影人交流合作。此片與同樣由林家棟監製的《打擂台》（2010）在故事、場景、選角及形式上，都試圖從新舊兩代中尋出火花來回應當下的社會狀況。有趣的是，《殺》對比約十年前的《打》，處於社會氣氛與世代衝突更為緊張的時代，但仍不變地流露對昔日充滿人情味社會的嚮往。或許在紛亂時期，影人更想藉著電影對抗洪流，捍衛與傳承舊有的文化和精神。 對於近年常有「香港電影已死」一說，這齣電影就矢言在港產片的暮年「殺出個黃昏」！日落是無可避免，但薪盡火傳，黑夜過後又會迎來黎明，正如電影主題曲〈青春之歌〉的第一句︰「我有無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