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時代黑奴悲情故事

講述自由身黑人索羅門(楚伊特艾治奧福飾)淪為奴隸的《被奪走的十二年》月中先在「英國奧斯卡」BAFTA拿下了最佳電影,3月初舉行的奧斯卡《被》片已有九項提名,包括最佳電影、最佳導演、最佳男主角等重要項目,幾乎是必有所獲,只差在看看得什麼獎而已。另一方面,評論界對《被》片普遍評價甚殷,欣賞電影「簡潔」風格的大不乏人;也很可能因為導演史提夫麥昆(Steve McQueen)是黑人,所以沒有什麼人質疑《被》片對黑人的描寫是否公允。《被》片不過是史提夫麥昆的第三部電影,但已能使他躋身競逐奧斯卡之列,在評論裏他也儼成一家。

我不是對《被》片感到十分興奮的那批觀眾,但也想藉此機會,淺談美國電影裏的黑人議題。我會將討論集中在兩齣時代不同但同樣傑出的黑人電影——《猛丁哥》(Mandingo ,1975)與《不作虧心事》(Do the Right Thing,1989)。

未談影史上其他黑人電影前,先講幾句我對《被》片的看法。這是一部充滿怨恨的電影;懷着仇恨與厭惡拍出來的電影只會令人痛恨與討厭。索羅門是真有其人,他原本是出色的小提琴手,生活優裕,也受過良好的文化教育;重獲自由後他寫下12 Years a Slave記述為奴生涯,另一方面也積極參與廢奴運動。我沒有讀過原著,但照索羅門的背景來看,他那十二年應該不會只有日復日的勞動與被主人懲罰鞭打吧?索羅門有志加入廢奴運動,這想法應該跟他十二年與黑奴相處的經驗有一定關係吧?音樂,在這段不足外人道的日子中,又有怎樣的位置?這些問題《被》片都沒有認真處理過。電影所見,拉小提琴不過是他的一種嗜好、技能,好的主人會賞賜他表演的機會,讓他鬆一口氣;索羅門與音樂之間沒有更深層的關係。

《被》片花最多篇幅去講的是人與人之間的憎恨、鄙視、傷害——不只是黑人與白人之間,也是在白人與白人之間。棉花園莊主艾普(米高法斯賓達飾)是這種仇恨情緒的極致化身,他任意虐打玩弄手下黑奴,對婢女肆意淫樂,對妻子徹底賤視,此人基本上就是暴君再世。當然戲中不是每個人都像艾普那麼可怕,但絕大部分角色都好像被他的冷血無情所感染:艾普夫人是日夜妒火中燒的怨婦,工頭Tibets妒忌索羅門有才華,賞識索羅門的主人福特因欠債而把他讓給艾普,索羅門托白人奴隸Armsby送信但反遭出賣,還有那兩個裝作友好但實質拐賣了索羅門的白人。黑人之間也沒有什麼情誼與互助可言;電影中段索羅門被吊,兩腳幾乎離地,但一個遠距離長鏡頭所見的是所有黑奴如常工作,人人對他視而不見,只有一個慌張的女奴肯給他喝一點水。

不良生存狀態

我不是說不可以拍一齣講仇恨的電影,但如果電影只是純粹地描寫仇恨而不探究仇恨的成因,或寫及其他可與仇恨並存的人類感情,這是沒有什麼意思的。仇恨本身是一種層次很低的感情,如果創作者認為這是生存裏首要與值得去拍的部分,我會對此有所保留。在一個仇恨的氣氛仍然瀰漫四周的時代,種族問題仍未真正消弭,我們需要《被》片嗎?又有什麼人會想看這樣一齣電影?

除了仇恨,一齣以黑人或種族矛盾為題的電影還能提供什麼?《猛丁哥》與《不作虧心事》這兩齣風格迥異、各自承襲不同傳統的作品,可能會為我們帶來一些啟發。雖然兩部電影都有直接寫及黑人與其他白人族裔之間的仇恨與衝突,但這都不是電影的全部,觀眾的感受不會止於最簡單的同情與義憤。

《猛丁哥》的故事發生在十九世紀初的美國南部,講一個典型莊園裏主人與黑奴之間的關係與對立;這類電影裏常見用來對待黑奴的態度與方法,《猛丁哥》一一不缺,但《猛丁哥》卻是同類電影中極少有地細緻經營兩段跨種族戀愛的電影。《猛丁哥》的世界裏有黑白之間水火不容的世代積怨與歧見,但同時並存的是一種脆弱、珍貴、具顛覆性的情愛。恨與愛互為辯證,後者的波折多舛突顯了前者的牢固難破;《猛丁哥》的故事看得讓人痛心,因為一切看來可以是多麼美好的人際關係,竟然可以輕易地給「文明」人類所發展出來的社會制度與傳統扼殺。

《不作虧心事》的故事設於現代,沒有了白種奴隸主人的杖棍與淫威,電影不過是拍攝一些日常小事,較忠實地紀錄了黑人社區的面貌。電影更貼近我們的生活,也提出了一些現代大眾隨時會面對的逼切議題。《不》片大部分時間都是拍一些街頭巷尾的爭吵與談天,或店舖裏的互動和對話,但在這些尋常事背後,往往明確可見暴力衝突的種籽。

《不》片有好幾次黑人與白人幾乎由講口變成講手,要不是其中一方臨崖勒馬或有第三者介入調停,片中的黑人白人大概要日以繼夜地武鬥了。《不》片後段爆發了暴動,但這是大家都可以預期的:這個社區已是一個瀕臨爆發邊緣的壓力鍋,總有一次會按捺不住讓憤怒與暴力超出底線。《不》片裏那個種族共融的社會是一個持續緊張、不安的社會,怒火每日累積,拳頭收藏在寒暄之後。在這樣的環境下,黑人可以如何過活?我們能如何改善這種不健康的生存狀態?

指控蓄奴制度

至於《猛丁哥》的主場景則是一所名叫Falconhurst的大宅,一個專門培植與買賣黑奴的莊園,莊主Warren Maxwell是傳統、專制的父長,故事初段他派遣兒子Hammond去迎娶表妹Blanche,以及找一個純種黑人回來配種。在旅途上,Hammond遇上黑人女子Ellen,兩人互生好感,Hammond不惜高價把她買回來當侍寢婢女;然後Hammond在市場裏買了健碩雄壯的Mede,最後Hammond到達表親的家,與Blanche情投意合,兩人即辦了婚事。婚後翌日,Hammond對Blanche的態度劇變,原因是Blanche早已失去處子之身。Hammond對妻子失貞一事耿耿於懷,從此只親近黑婢Ellen;失去丈夫愛護的Blanche開始酗酒,最後更引誘Hammond信任的黑奴Mede報復。人物之間的憎恨與誤解,最後變成了一個無可收拾的血腥慘劇。

《猛丁哥》其中一個突出的地方是,它強調的不是白人主子如何殘暴不仁,而是將矛頭指向容許白人蓄奴的制度與想法本身。莊主Wallace有一個典型白人奴隸主的性格,他只把黑奴當成畜牲看待。所以Wallace可以聽信醫生無稽的建議將雙腳踩在黑人小子的肚上來驅風濕,可以對Hammond 說不怕黑人之間亂倫因為動物也如是。Wallace對黑人是毫無人性,但這不是因為他是一個冷血無情的壞人;他疼愛兒子,關心兒子的婚姻,當Wallace知道Hammond夫妻不睦時更着他跟Blanche修好。所以Wallace就跟《被》片的艾普有很大分別——雖然他們對黑人的態度基本上沒兩樣:艾普是徹頭徹尾的壞人,我們很容易就可以用他本性上的差劣去解釋他對黑人的態度;但Wallace的情況則較微妙,他不是一個全無感情的人,只是他從小到老的教養氛圍都沒有叫他把黑人當成是人來看待。Wallace代表的是近於一種普遍的常態,而不是極端邪惡的殊例。我們不難意識到有千百個類似Wallace的奴隸主。《猛丁哥》從一個個別的故事出發,但它之後發展出來的嚴謹脈絡,絕對有力透視出整個奴隸制度的面貌。

《猛丁哥》不是社會學論文,不會白紙黑字的去跟觀眾解釋奴隸制度的成因。作為一個藝術作品,《猛丁哥》展示了這種歧見的根深柢固及要擺脫它的困難。Hammond與Ellen的關係最能體現這一點。片中對這段愛情的處理十分小心,一方面肯定兩人真誠的愛意,同時也時刻暗示這段關係的脆弱與潛在的衝突。Ellen初次見Hammond時,不過是供他淫樂的婢女;當Hammond 的表弟在隔壁性虐一名女黑奴時,Ellen與Hammond竟因對方溫柔與敏感的探問而互生情愫。Hammond在這一幕結尾與Ellen親吻,吻下去之前Hammond露出一連串猶豫惶惑的眼神與表情,表達了他是多麼吃力才能擺脫意識形態的掣肘,把對Ellen的愛付諸行動。

長期積怨難解

八九十年代,美國最重要的黑人電影創作者必數從獨立電影界中異軍突起的史派克李(Spike Lee)。1989年,他的第三部長片《不作虧心事》在康城公映,惹起兩極評價。《不》片講紐約布魯克林區一個黑人聚居的鄰里在一日之間發生的事,電影主要跟隨薄餅速遞員Mookie的工作,段落之間穿插社區裏其他黑人的日常生活事。坦白說,第一次看《不》片時,初段會覺得它有點散亂,看不到一條清晰的故事線。但電影及半,就開始有不一樣的轉變。

黑人青年Buggin' Out因不滿意大利人Sal的薄餅店只懸掛意裔美籍明星的照片,沒有黑人,想聯同其他黑人杯葛Sal。當然沒有人附和Buugin' Out的傻主意,除了去到哪裏也捧重型卡式錄音機的Radio Raheem。Buggin' Out與Raheem入夜後到薄餅店生事,Sal亂棒粉碎了Raheem的卡式機,最後演變成兩幫人的扭打,警察前來調停,並把Buggin' Out與Raheem當成滋事分子,一個警察錯手把Raheem勒死。

結果?Mookie 拿起垃圾筒砸Sal 的薄餅店,黑人們馬上動亂起來,蹂躪Sal的店舖,最後更縱火燒毀。Mookie是觀眾認同最深的角色,他點起暴動之火,究竟是否doing the right thing?我相信沒有一個慎思的觀眾能輕易回答這問題;但在判斷Mookie的對與錯前,觀眾是完全能夠理解他為何義憤難平的扔出那個垃圾筒。電影早有鋪排Mookie與Raheem之間的友情、Raheem如何被其他黑人排斥等等,留心的觀眾都不難體會Mookie那刻的感受。

切合實際做法

由《猛丁哥》到《不作虧心事》,雖然兩者南轅北轍,但觀眾在結尾都會強烈感受到一種失落感覺。在《猛丁哥》是Hammond與Ellen的愛情崩解(Hammond最後怒不可遏地持槍去找Mede報仇,Ellen阻止,Hammond把她推倒地上,斥她作「nigger」——這是全片最令人心酸的一刻),在《不作虧心事》是Sal的薄餅店的焚毀。薄餅店是Sal半生心血,也是他最引以為傲的事;二十多年來他的薄餅能在社區裏養大無數黑人,他感到自豪。Sal在已成敗瓦的店舖悲慟地對Mookie說「I built this fxxking place with my bare fxxking hands! 」看到這裏,我們是不是都會問,為什麼這些有價值的東西都不能被保存下來?我們的仇恨與憤怒,還要摧毀幾多努力成果才能罷休?

《不》作完結前有兩大段引文,第一段來自馬丁路德金,講用暴力來解決種族紛爭是不道德與不實用的;第二段來自Malcolm X,說適當時候用暴力來自衞,是一種智慧。若果能同時兼容這兩種態度,不妄談大愛但又不放棄崇高理想,在合情合理的時候不避運用暴力,我覺得這是最成熟也是切合實際狀況的做法。《不》片雖然是二十多年前講一個黑人小社區的電影,但我覺得當中對愛與恨的見解至今仍然有很多值得參考、討論的地方。

撰寫此文的時候,遠在烏克蘭已有人民(用沉重的代價)doing the right thing,以武力奪回國家,把不義的領導者趕跑了。烏克蘭的前路變數甚大,正反勢力拉成均勢,引發內戰也不是沒可能的事;在這個動亂時刻,他們應當如何在建設與破壞之間抉擇取捨?而回到香港目下的情況,驅蝗還是中門大開、勇武還是左膠、區隔還是融合,在這個仇恨愈趨尖銳的關頭,好像不少人都有很確定的看法。而我說,塵埃紛擾之際,多看一部優秀的電影,看看別人如何思考類似的問題,總是有所裨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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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