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龍城寨主題樂園
九龍城寨在今天已經成為老香港的文化象徵,但是假如穿越到四十年前和香港人說(也就是本片的設定時間),大概會感覺到困惑。我爸就是其中一人。他的童年就是在黃大仙徙置區渡過,距離九龍城寨不超過半小時步程。不過,他沒有去過幾次九龍城寨,對城寨的印象就是治安不好和無牌牙醫很便宜。我自己買了不少關於六七十年代香港的資料和攝影集,他看到我書架上九龍城寨的書時還問我為什麼關於這個主題買了這麼多本書。
這並不是孤例。魯金在1988年出版了《九龍城寨史話》,關於城寨的生活所提不多,更多是著墨於城寨的歷史考證。對九龍城寨遺址的處理更值得留意,在清拆九龍城寨後建立的公園只保留有官府衙門和兩尊清朝古炮,其中並沒有多少今人更重視的城寨生活的內容。
應該指出,今天大眾對九龍城寨興趣的原點是外國人對城寨的獵奇心態。早在城寨尚在之時,已經有日本旅客專門到城寨旅遊。宮本隆司的攝影集《九龍城砦》相當有影響力,而在清拆前夕組成的探險隊出版的《大図解九龍城》更是為人津津樂道,十六頁構成的城寨剖面圖更是無價的資料。更著名的是,還有日本人建了九龍城寨的主題樂園。
在今天出版的眾多關於九龍城寨的書籍,攝影師Greg Girald和建築師Ian Lambot在1993年出版的City of Darkness(《黑暗之城》)最為重要。此書在2003年出版了日譯本,2015年才出版了中譯本。
先說一下Greg Girald。他對城寨的好奇大概是一種鬼佬對異域文化的好奇。在他後來出版的HK:PM,展示的是香港流光溢彩的夜生活。值得一提,這本也是少數我爸有興趣翻一下的書。
Ian Lambot對香港更有感情,還有一個中文名字林保賢。他花了很多精力對居民進行採訪,留下了非常珍貴的口述資料,包括醫生、雲吞工場老闆、救世軍主持人等。
我媽對七八十年代的記憶,有disco,有康樂大廈(香港首幢摩天大廈)吃飯,對九龍城寨沒有什麼感覺。 她並不是在香港出生,而是從出生地投奔怒海而來。一開始落腳時住在香港仔的山上寮屋區,對小時候的記憶就是睡覺時會有蛇在屋頂鐵板上經過,發出沙沙的聲音。對童年的記憶談不上有多好,要說懷念的更多會是二十多歲搬出去住後多姿多彩的生活。
現在主流文化對九龍城寨的記憶是基於以上外國人留下的資料。這部電影的原型漫畫是由漫畫家余詠良(余兒)創作的。他上學時會經過九龍城寨,不過他當時沒有嘗試去了解更多。後來他在日本看到日文版的City of Darkness,被書中照片吸引,之後才開始閱讀有關城寨的故事(黑暗之城中譯本,頁362)。他是這樣,我也是。我出生於1997年,對1994年清拆的城寨沒有親身記憶,也沒有聽家人說過。我對九龍城寨的初接觸,是大學時看到押井守在1995年執導的《攻殻機動隊》,對其中的城市印象深刻,才開始找佈景原型的九龍城寨的資料看,大四時還留下了《大図解九龍城》的書評。
這部電影也是建基於一種他者的視角。電影在圖像上花了非常多精力,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多次出現的從外面看多個住宅發光的魔窟一般的夜景,這幾乎可以肯定是參照了《黑暗之城》的封面圖。
但整個故事卻和九龍城寨的現實有很大距離。電影的主角是黑社會,他們是照顧街坊、非常有人情味的硬漢。在真實的九龍城寨,這樣的人是街坊福利會、救世軍和傳教士,我在《黑暗之城》的訪談中找不到多少人對黑社會的好印象。Ian Lambot指出「不法之徒與的其他合法團體和眾多尋常居民之間的區隔是涇渭分明的,河水不犯井水」(黑暗之城中譯本,頁14),絕對不是電影中展示的魚水交融。
甚至,主角一行三人在最後找反派報仇時,所說的身為「城寨人」的身份認同到底在多大程度上存在是一個謎。正如Peter Potham所指,絕大多數居民泰然接受清拆的命運:「大多數人經過多年完全不明朗的生活,毫無眷戀就收拾家當離開,搬到市區的公屋單位,那裡雖然欠缺生氣,但有舒適可靠的設施」 (黑暗之城中譯本,頁80),一如我媽搬出山上寮屋沒有多少眷戀 。
導演用九龍城寨的奇觀包裝了一個老香港的故事,有功夫,有黑社會,還有一些像飛機降落啟德機場時低空飛過大廈的經典畫面。但是這是不是一個九龍城寨自己的故事,不見得那麼理想當然。一如社會學者呂大樂所言,九龍城寨是一個「超載的文化符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