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中国”，怎么“制造”？————也谈《2012》的中国元素

不出所料，故事老套乏味然而视觉效果相当震撼的《2012》，如同导演艾默里奇的上一部灾难片《后天》一样，在短短几周之内横扫了世界电影市场。这不仅再次印证人类内心的“末日情结”乃是好莱坞屡试不爽的票房秘诀，同时也又一次显示，在特效为王的数字时代，所谓个人演技、所谓对生活的理解和把握乃至所谓的思想深度，都渐渐变得无足轻重——重要的是资方能否开出足够的支票，来支付电脑特效公司的巨额账单。
不过，《2012》之所以能在国内大热，还有另一层技术之外的原因，那就是片中所谓的“中国元素”。影片的台词11次提及“中国”，中国观众不仅会在听到“党和国家一定会帮助大家重建家园”这样熟悉的口号时发出会心一笑，而且还会惊奇地发现，制造方舟、保存人类这样以往总是由美式漫画英雄承担的艰巨任务也史无前例地交给了中国。这不能不令人联想到，在金融海啸的冲击下，西方世界忽然一反常态，对他们一贯冷嘲热讽的中国竭力吹捧——看起来，中国正在成为救世主，无论是在银幕上还是在现实世界。
《2012》对中国是如此“厚爱”，以至于有人干脆认为，这部影片是“导演艾默里奇写给中国的情书”。 个中原因，据导演艾默里奇在接受中国记者采访时说，是由于自己被中国人民在汶川大地震中所表现出来的“勇敢和坚毅”的精神所感动，才临时修改了剧本，加入了很多中国元素，目的就是“为了向汶川精神致敬”。 似乎正因为如此，影片也得到了中国政府部门的配合，不仅以惊人的速度通过审查，并且号称“一刀未剪”，以与北美同步上映的方式推向了国内电影市场。各路媒体也开足马力，趁热打铁，极力炒作影片是如何“向中国致敬”。观众对此也是相当捧场，上映仅仅17天，票房已经到了3亿5千万。《2012》似乎已经不再是一部普通的进口分账大片，而是西方电影从辱华转为“挺华”的投名状——一部好莱坞生产的“主旋律”电影。
然而，《2012》对“中国制造”的极力渲染，是否真的反映了西方世界对中国崛起的承认？人们对片中“中国元素”的理解，是否过于乐观和简单化了？
无可否认，《2012》的某些细节的确映射了近年来全球政治、经济秩序的某些深刻变化。例如，影片开头那位生活在贫民窟的印度科学家，在极为简陋的研究条件下最早发现地球的异动，无疑反映了西方人眼中地位日渐上升的“科技印度”。在过去的几十年中，印度留学生源源不断地涌入西方世界特别是美国，凭借他们的聪明才智和勤奋努力，纷纷跻身于教育、科技、工业界。操着口音浓重的英语、浑身散发咖喱味儿的印度教授占领了大学校园和实验室，某些理工院系甚至到了缺少印度人就得关张大吉的地步。印度本土的软件行业也把欧洲和日本远远抛在身后，成为美国最有力的竞争对手。另一方面，无所不在的“made in china”如同潮水一般淹没了西方世界——从袜子、衬衣到手机、电脑，再到波音777的尾翼，西方人发现日常生活的几乎每个细节都已经打上了“中国制造”的商标，而《2012》中的巨型“诺亚方舟”，不过是西方世界对这一历史进程的最新概括。
然而，如果我们仔细分析，就会发现影片中符号化的“中国制造”，其中的含义并不简单。当那位冷酷的白宫幕僚长面对巨型方舟，不禁感慨“只有中国人才能完成这项工程”的时候，与其说是表达了“向中国的致敬”，倒不如说暴露了西方世界面对当今中国的某种复杂心态。隐藏在背后的，既是对中国工业制造能力的惊叹，更是对中国高度集中的权力结构与和强大动员能力的焦虑与不安。在这里，中国虽然值得敬畏，可以合作，但依旧不可信任。三十年代好莱坞电影中那个阴险、狡诈、孱弱的中国人“傅满洲”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纪律森严、效率惊人的利维坦式的国家形象，但视中国人为“非我族类”的东方主义心态其实并没有改变，只是变得更加隐蔽。
正因为如此，尽管《2012》号称“向中国致敬”，但影片所宣扬的仍然是西方的主流价值观念——家庭亲情、责任感与人性的光辉，这些贯穿全片的意识形态依旧带有鲜明的美国色彩。影片的结尾，男主角排除舱门故障后奋力浮出水面，与家人紧紧相拥，人们欢声雷动。在这个俗不可耐的煽情场景中，“中国元素”几乎消失的无影无踪——或者说如同那艘“中国制造”的方舟，仅仅成为了影片的陪衬。这一细节泄露了导演的真实想法：西方的生存也许离不开“中国制造”，但它永远只是一个漂浮的背景，一个不近人情、无法沟通的他者。换言之，在未来的人类社会，西方将负责伦理、价值与生活，而中国正如影片中那些面目模糊的军人和造船工人，毫无个性可言，永远只是物质产品的提供者。
这种东方主义叙述是如此隐蔽而富于技巧，以至于中国观众常常把它视为一种恭维。它隐身于商业大片之中，却比公开的种族主义歧视更值得警惕。因为它是以感官享乐的方式，诱使中国观众欣然接受，沉醉其中，心旷神怡。当观众为影片中的“中国元素”而感到受宠若惊、心满意足的时候，他们实际上也认同了西方人对中国形象的再现，忽视了其中隐含的根深蒂固的偏见，从而落入了马克思所说的悲凉境地——“他们无法表述自己，他们必须被别人表述。”（《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因此，《2102》中的“中国元素”并非什么“写给中国的情书”，相反却是西方中心论又一次精心策划的布道。遗憾的是，看起来这次他们又得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