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先生故居 摄影 一木)一
天地间最尊严者是人。最值宝贵者是人之生命与生活,即人生。
但人沉浸在此人生大海中,却不识此人生大海之深广,甚至不识此人生大海之实相。
聊举两例为譬:
两人出门奔驰,一是逃人,一是追者。
两人同饮酒肆,一为欢乐,一为愁苦。
此两人之生活,外形相似而内心迥异。
今试问人生究应重外,抑重内?究应以形为主,抑以心为主?中国古书《列子》中有一寓言:
一王者夜夜梦作苦工,劳倦不堪。一工人夜夜梦为王者,其乐津津。此王者愿与此工人互换生活,但此工人拒不接受。
当知日间此王者所享受,只是肉体的、物质的,在生活之外面。其夜间梦境虽虚,却是内心的或说是心灵的。此属生活之内里。感受深切,像是虚假,却更真实。
肉体只是人的生命的一套机械或一副工具,因此肉体生活,其实只是人生一凭借。或说是一层外皮。
心始是人生之主,心始是我之真吾。心生活才始是我们的真生活。
二
今问心究何在?
前人指人身内之心脏为心,今人指人身内之脑细胞为心。其实心脏之与脑细胞,同属人身肉体之一部分,并不是我上说为人生之主为我之真吾的心之所在。
心究竟何在,到今仍为人生一大谜,许多人并不能解答此一谜。
若我们真要觅心所在,应该从实际人生中去寻觅。所幸求觅此心者即是此心,当下现在,人人可以不言而喻。
孟子说:“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此一说,至今仍见其真实。
但只要你知求,此心即在。
因此,孟子所说的“求放心”,实是人生一件大事,但却非人生一件难事。只须一提醒,大可不烦多说。
三
在宋人小说中有一故事说:
一人出门远行,以其家托一友,以三年为期,许其友就此家宅自由作主。一切经济收入,尽交此友自由使用。
此友量度此家宅,觉有两缺点:一是缺少一花园。一是毛厕太不讲究。遂刻意修建改造。
三年后,其人返,其友为其家宅兴造了一所花园,改建了一间毛厕,恰抵完成,而心力俱瘁。在此三年中,却未过到一天安逸与享受,爽然自失地离开此家宅。
此故事言浅意深,可知人生不外有三态:
一,如此友人,不知为谁辛苦为谁忙,到头一场空。一,是沉溺于物质生活中,醉生梦死,心为形役,到头不知把己心放何处。
此两态,全是孟子所谓之“放心”。
除此两态外,应有第三态,教人能把心恰放在好处。
如何把此心恰放在好处,此是人生惟一大道理,亦是人生惟一大学问,有待我们各人在各自的实际人生中去参究,去体悟。
四
临了,让我再讲宋人另一小说故事。
一解差押送一和尚,同在途中。有一晚,和尚设法灌醉了那解差,私自易服脱逃,待解差醒来,身上穿了僧衣,头上戴了僧帽,一时胡涂,大叫说:和尚犹在此,而我(解差)却走失了。
此一故事,同样指点出人生一真理。
今天的世界,大家为着物质生活而忙迫,大家尽心一意去奉侍此肉体,因此一切生活只都妆点在外皮上,更不知有人心真生活所在。我姑名此时代为“我走失了”的时代。
这世界中,到处见有一个个的人,其实都是以外形肉体为主,在其生活中,却觅不到一个真吾,即是为人生之主的心。这可说是心走失了,或说是我走失了。
在此茫茫人生大海中,兴风作浪,发号施令的,全为着有关于外面物质方面的,而人之真心却丝毫作不得主。
作为我之真吾之心,实际上早都堕落而为奴,为物质生活之奴。更可悲的,连此奴之存在这一层,也已为人们所遗忘。
人之生活,都只见了物质,却不见有心。
有志救世的惟一最紧要的,只该先求回此心,把它来放一恰好处。
要使人人知有一真吾,人人有一真主人公,安居在自己家宅内,先把自己家门以内安排妥贴,自己得救了,再来整理外面。如此始是正办。
我上面所讲,或许太抽象,但具体的一切,正待我们在各人之实际生活中去证认。这贵在我们之能反身内求。
五
中国文化传统讲人生道理,最主要的便是讲这一层。
诸位若了解得此大意,再来细读中国各时代各派重要思想之著述,都可迎刃而解。
诸位若听此讲演,觉得有意义,要更进一步来探求此中一切更深道理,自然会更重视中国文化传统之内蕴。
……
选摘 | 《历史与文化论丛》
作者 | 钱穆
出版 | 九州出版社
本书对中华民族历史文化,从多个方面加进行了分析和叙述。旨在让读者认识和了解中国的优秀传统文化,以期在日新月异的现代社会阐扬和光大我们本身固有的文化精神,增强我们的民族自信心。
正如钱穆先生自己所说,本书着眼“在此下求变求新之基础根源上有所指陈,使读者易有启悟,易有奋发,固非如已陈之刍狗,或如楚人献璞,苟善为破解,其中容有美玉之存藏也”。
- 作者 澎湃在线|发布:2021-06-09 16:20:39 更新:2020-08-11 15:3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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