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競雄女俠秋瑾》:不再狂野的歷史

《競雄女俠秋瑾》可以説是野史,「根據舊史,觀其會通,察其情偽……而附之以街談巷議」,內容相當通俗。《競》的人物設定經過一番考據,王廷鈞、吳芝瑛、福貴、李鐘岳、徐錫麟等確有其人。故事的發展則與正史有出入,多處改動以遷就劇情。

杜宇航扮演的徐錫麟和熊欣欣飾演的鰲峰之間有密集打戲,功夫設計是九十年代港產片的江湖套路,還出動大量鎗炮駁火讓場面更刺激。鰲峰這個角色純屬虚構,其言談行止,功夫招數,活脱脱從古裝功夫電影裡走出來的鹰犬,熊欣欣的表演很有幾分野與奇,可惜戲份是單一武鬥,難有發揮。歷史上的徐錫麟懂得射擊,拳腳功夫到不了飛檐走壁的地步,《競》將他塑造成搞革命、懂科學、擅鎗戰又曉功夫的烈士,有許多牽強的地方。鎗炮和功夫本就是屬於時代交替的矛盾展現,集中在一人身上便要把消解不合理的成份。秋瑾與鰲鋒的打鬥就是怪得很,外面鎗聲震天,兩個人卻關在房間內大耍武功。為打而打不是問題,但不能自打嘴巴。

在《競》片中,秋瑾與兄長騎馬出遊,至陋鄉一間茶舖,從公婆的打罵下解救了一個童養媳,將她的名字改為復生。邱禮濤拍這一段故事,走的還是江湖路數,村野小店裡頭來了一個仗義少年。秋瑾不裹小腳的事跡已經鋪墊好了,被欺負的女人就是第二步,沒有懸念也很沉悶。歷史上的這個童養媳叫吳珉。秋瑾在紹興女校教書時,看見她背著小孩晃來晃去,讓她不交學費來聽課,後來也花錢幫她贖了身。秋瑾在紹興成立光復軍,吳珉還當上了秘書。秋瑾遇害,吳珉把名字改成吳惠秋來紀念她。而《競》裡的復生,雖然被救了,卻沒有「重生」,身份是丫頭,幫秋瑾照顧家小,居然還不能説話。歷史上幫助秋瑾東渡日本求學的關鍵人物服部夫人,於電影中也只是一位身穿和服的聽眾,慷慨陳詞的話語權都讓給了黃奕飾演的秋瑾。配角交不足戲份,主角獨木難支,整部電影看下來,李鐘岳的同情,福貴的愚,鰲鋒的狠,以及對各色女子的塑造都流於扁平。一位大通學堂的革命學生在中鎗死前還掙扎著問秋瑾:是否怕死?讓畫面閃回到秋瑾當年,這樣的過渡未免太生硬。

不過,《競》對秋瑾形象的塑造很明確,説她的冤,説弱者的勇氣。革命反成了製造打戲的幌子。電影用了不少篇幅説她被捕以後的事,用入獄審問受刑等渲染悲劇色彩。開篇説秋瑾行刑,就與《辛亥革命》很不同。前者是孤單單赴刑場,圍觀者三四人,其中還有一人拿著饅頭要去蘸她的血吃來治病(邱禮淆此處呼應魯迅小説《藥》中夏瑜的死),説的是吃人的社會;後者則是群眾夾道兩旁,朝拜政治明星的誕生而不是心痛革命理想的夭折,就像開表彰大會。 雖然《競》對秋瑾男女平權的主張講得並不深入,用了丈夫喝花酒、夫妻吵架、教訓調戲婦女的男人諸多瑣事不説,還刻意貶低秋瑾的丈夫王廷鈞(服部夫 人的回憶錄以及許多史料早就為王廷鈞 翻了案,他思想開明,給了秋瑾極大的自由),但秋瑾為弱者代言這一點是很好看的。她在中國諷刺官場,到日本搞學生運動,又怒斥部份知識分子的中庸,孤單來去,沒有鼓吹意識形態,也沒有理所當然地走上神臺、接受朝拜。這也就是野史好看的地方。

所有的信史,都是政治化的野史,目前看起來更是如此。不少電影的動機是政治的,操作是商業的,尚可接受,最致命的是與現實自相矛盾,説難以服眾的瞎話。《辛亥革命》有一段就非常幽默:黃興在一個狹窄的房間內展示成龍有喜劇色彩的騰挪撲打,另一邊廂,孫中山坐在紅色幕布後眉頭深鎖,也沒有甚麼內心世界旳交待,戲份乾巴巴的,似乎也搞不懂到底誰是主角。 相反,脱離政治化敘事的野史,與現實之間沒有假大空的矛盾。《競》中的男女平權固然陳腔濫調,官場昏聩,有志難申,義士枉死的情節,至少在歷史總在重複這一點上講了真話。

從上個世紀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香港就創造了許多清代題材的電影,多為功夫、宮闈等類型,以邵氏出品為主,譬如《刺馬》、《傾國傾城》,與當時內地電影宣揚意識形態的視角截然不同,港產電影一早就傾向野史的自在表述,而難以接受政治改寫。八十年代內地出現了不少革命人物傳記電影,謝晉拍了《秋瑾》,丁蔭楠拍了《孫中山》。香港在九十年代則推出徐克的黃飛鴻系列,在清末歷史的背景上演繹了何等過癮的武俠想像。與今時今日的狀況相比照,香港繼續講述著野史,少了癲狂,多了溫吞。不過,拍起秋瑾來,居然也還是要在名稱前面加上「女俠」這種江湖封號的,一看就知道與《辛亥革命》取向不同。《競雄女俠秋瑾》的電影手法粗糙,但與政治贊歌同時出現,也就有了自己的立場:她可不是甚麼《辛亥革命》 的前傳,更像是高歌旋律下的嘶啞沉鳴,更值得傾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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