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米把車開進 D 航廈前的暫停車道時,傑夫往後靠,把手放在我的膝蓋上。
「準備好了嗎?」他問。
「現在反悔還來得及喔。」詹米插嘴。
我把手放在傑夫的手上。「詹米,現在無法回頭了。」
「我知道。」他打趣地說:「不過如果這傢伙突然發瘋,衝向巴士底監獄,妳就 call 我。」
「別聽他胡說。」傑夫反將他一軍:「他只是想要騙到妳的電話。」
我們三個人下了車。站在車子前面時,這對老朋友的差異更加明顯。傑夫的旅行裝扮是鮮紅色卡其褲、輕薄的條紋毛衣,還有他曾祖父留下來的牛仔帽(直到最後一刻他才決定帶去)。相反地,詹米一身正式打扮,合身西裝搭配海軍藍領帶(傑夫說他一向這麼正式,高中時還會拿公事包去上學)。他認真地靠上前跟我們擁抱道別時,我可以聞到他身上的古龍水。「好吧,真的要說再見了,兩位保重,三個禮拜後見。」
之後他就走了。我們穿過自動門,走進擁擠的出境航廈。早上的搭機人潮匆匆而過,一手拿著咖啡紙杯,一手拖著行李。我們跟他們只有一個共同點:都要前往某個地方—某個在出境螢幕上對人招手、夢幻無比的異國城市。我們走向報到櫃台,一名空服員露出訓練有素的笑容,招手要我們上前。她頂著無懈可擊的包包頭,脖子繫著整齊別致的海軍藍圍巾,全身上下光鮮亮麗。
「有行李要託運到伊斯坦堡嗎?」她邊檢查護照邊問。
「能免就免。」傑夫就事論事地對她說:「一件也沒有。」
她愣了一下,從螢幕上抬起頭:「抱歉,你是指沒有行李要託運,還是完全沒有行李?」
「完全沒有行李。」他說,靠著平滑的櫃台,像要跟她透露什麼勁爆的八卦似的。「我們就這樣出發。」傑夫指指我。證物 A:腳邊沒放行李箱,手上沒有托特包,也沒有可以綁睡袋的登山背包。除了一個小皮包,什麼都沒有。
空服員半信半疑地揚起眉毛看我,眼神掠過那位穿鮮紅色卡其褲的先生,彷彿在問:「這傢伙是認真的嗎?」
「很不幸,他所言不假。」我說:「這就是我們二十一天的行李。」
「哇!」她一臉震驚,好像我剛剛宣布週末要去學跳上空鋼管舞。「妳確定嗎?」
確定才怪。說到這趟旅行,我所確定的事情一隻手就能數完:我確定要坐上飛機的 32A 座位飛往土耳其,也確定這是在自討苦吃。
沒帶行李站在機場,很像夢到去參加派對,卻發現自己是唯一沒穿衣服的人。我覺得自己赤裸裸,沒地方靠岸,失去了重力。我什麼也沒有。我們什麼也沒有。這種「一無所有」的狀態讓我頭昏昏的。少了行李把我往下拉住,我好像隨時會往上飄,飄到 D 航廈的天窗上,就像《歡樂滿人間》(Mary Poppins)裡那個可以飄上天的仙女保母,只是少了她手上的神奇提包。
話說回來,行李到底是什麼?不過就是一樣東西(一個裝其他東西的東西),一個用拉鍊、布料、縫邊加以固定的容器。這麼簡單的攜帶工具,可是少了它,我竟然這麼侷促不安,還讓焦慮的陰霾趁虛而入。一股難以克制的衝動讓我想要伸出手,抓些東西填滿這種空虛感,任何有重量或體積的東西都可以:一顆鵝毛枕,一袋紅色馬鈴薯,一隻體型龐大、毛茸茸的緬因貓。在我二十五年的生命中,從來沒有這樣兩手空空的感覺,以前至少會有幾樣東西讓我抱在懷中,宣告那是屬於我的。空手走出這扇門對我來說,是一種全然陌生的體驗。
出發前幾天,我試圖找出最完美的旅行裝備,彌補不帶行李的空虛感。好像有了完美的防臭吸汗布料、口袋超多的工作褲、Teva 運動涼鞋,就能避免一連二十一天穿同樣的衣服伴隨而來的危險。不過,跟四個禮拜以來的所有事情一樣,最後我做了完全出乎意料的選擇:一件深綠色、全釦式、長度約到膝蓋、裙襬,還有一圈精緻刺繡的棉質洋裝。這件洋裝色彩鮮豔、賞心悅目、剪裁合身,完全不切實際就更不用說了。但就是因為它完全不切實際,才那麼吸引人。如果我準備不帶行李環遊世界,何不用讓人跌破眼鏡的優雅,讓這趟旅行的荒誕里程表飆到最高?
出發前一晚,我們借住詹米位在休士頓郊區的家。傑夫堅持鬧鐘要設一個早到沒天良的時間,因為他要在出發前精確記錄下我們最後帶的每樣東西。傑夫是紀錄狂人,隨時都在拍攝生活日常片段,連車上的無聊對話、早餐吃的英式鬆餅、在公園裡打瞌睡都不放過。不管主題是什麼,他通常看都不看一眼,就把影片存到硬碟裡供起來。
他的隨身物品
他把我皮夾裡的東西一絲不苟地排在詹米家廚房的木頭中島上時,太陽甚至還沒升起。傑夫把中島變成彷彿有著隱形座標的布置場地。左半邊,他的全副行囊摺得整整齊齊,一樣一樣排好,清清楚楚擺在眼前,包括一件櫻桃紅卡其褲、一頂牛仔帽、一件內褲、一雙襪子、一件棉質條紋襯衫、一支 iPhone、一對耳塞、一個充電器、半條牙膏、半張東歐地圖、他的筆記本、一枝自動鉛筆、兩百美元現金、一張信用卡,還有他的護照。所有東西都收進他的口袋。
而我的隨身物品
右半邊是我的東西,同樣整齊摺好排成一列,包括一件綠色洋裝、三件內褲(相當奢侈)、一條棉質圍巾、一件黑色胸罩、一瓶薰衣草體香劑、一整條牙膏、我從十六歲就開始戴的固齒器、一個隱形眼鏡盒、一副備用眼鏡、兩個衛生棉條、一支 iPhone、一個 iPad Mini、一本筆記本、一枝原子筆、我的護照、一個小小的黑色斜揹皮包、一疊用來當德州紀念品送人的牛仔磁鐵,還有一條櫻桃口味的護唇膏。
「早安,寶貝,脫光光的時間到了。」傑夫說。
「我希望這是邀我在廚房親熱的俏皮台詞,但好像不是?」我說,給自己倒杯咖啡。
確實不是。傑夫告訴我,影片記錄的最後步驟是在鏡頭面前脫光光,進行計時打包練習。「詹米要是剛好走進來呢?」我面有難色。「他還在睡呢。」傑夫安撫我:「我們動作快一點就好了。」好吧好吧,反正這整趟旅行就是一次光溜溜、不設防的練習。當清晨的陽光從水槽上方的窗戶射進來時,我的浴袍輕輕落在廚房的瓷磚地板上。我在詹米的廚房裡一絲不掛,光溜溜的皮膚在冷氣口底下微微刺痛。傑夫一手按下攝影機,一手按下計時器,然後揮揮手要我開始。
我花了八分鐘就為環遊世界之旅穿戴完畢。我把手伸高,套上翠綠色洋裝,吸入棉料的清新味道,這個味道很快就會被汗水和酒味蓋過去。穿好衣服之後,我把所有東西仔細收進皮包,套上薄薄的皮革涼鞋。就這樣,總共才八分鐘。我一直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麼。
「不錯嘛。」傑夫說,顯然很讚嘆。
結果,他只用了兩分鐘又三十一秒就整裝完畢,主要是因為他穿衣服的速度就像女朋友的爸爸突然開車回家一樣快。中島清空之後,傑夫衝出廚房,從走廊跑出詹米家的前門,對著早晨大聲歡呼,像天塌下來也不怕的飆車少年。他的褲子鮮豔又顯眼,要是他躺在整齊的草皮上,Google Earth 的衛星應該會在墨西哥灣以北的不遠處,拍到一個火紅色的小 V。
有一瞬間,我有點擔心在倫敦希斯洛機場搭機返國時,我還會不會喜歡這個穿鮮豔褲子的男人。兩個人輕裝簡裘共同經歷一連串不可知的事件,聽起來像禪味十足的俳句,但是適應時差、通過海關、黏TT的內衣等等加起來,感覺比較像殘酷的快速約會。我們的速配(或不速配)指數應該很快會無所遁形。不過從某個角度來看,結局並不重要,因為我穿著一襲翠綠色洋裝,正要重新撲向這個世界的懷抱。
傑夫走進門,親親我的臉頰,嘴裡冒出一絲咖啡味。「要不要叫詹米起床了?」
「好。」我說,吸一口早晨的潮溼空氣。「該出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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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大塊文化授權刊載,全文摘錄自《不帶行李也OK 》。禁止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