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人第一次認識施明德，是在田埂間、巷口處、街邊棚架下。那是1979年底，全台各處都貼滿了施明德的黑白懸賞海報，對著路人露出詭祕微笑。
那時的台灣，氣氛詭譎而肅殺。
走完83載跌宕人生，施明德在台灣人心中的形象，複雜而難解，他曾是當權者指稱的江洋大盜，批評者口中的理想背棄者，亦是曾坐過25年牢的革命聖徒、台灣邁向民主化的重要推手。
二二八受難者家中的浪漫主義者
施明德出生於1941年的高雄鹽埕，父親是著名漢醫施闊嘴，家境富裕，施明德排行第四，尚有三兄及一弟一妹，他自幼頑皮、好動，家人稱呼他為Aki-Nori（日文「明德」）。
好景不長，1947年，二二八事件爆發，施闊嘴被指控曾在診所中評議時政，而遭逮捕，嚴刑拷打，返家後就此不良於行，於1953年病逝，其時施明德僅12歲。
父親早逝，無礙於施明德浪漫不羈的心。施明德的大哥施明正愛好文學，家中常藏有大量文藝著作，少年時期，施明德便嗜讀拜倫詩集、小仲馬《茶花女》等書，他亦讀偉人傳記，深受號稱「革命之子」的拿破崙感動，相信為成大事，軍事訓練為人生之必須。
1957年，施明德考入中正中學高中部，即與小學、初中同學組成「亞細亞同盟」，在日後的判決裡，記載這幾個16、17歲的少年意欲「以台灣為根據地，征服大陸，聯合亞洲國家，成立亞洲聯盟」。
而施明德確實也有著超齡的行動力。高二那年，他轉考入陸軍砲兵學校，畢業後在金門任官，但任官後不久，高中時成立的「亞細亞同盟」即遭密告，施明德受嚴刑拷問，當年才22歲的他，牙齒被毒打至全口脫落，往後一生均須配戴假牙。
最後施明德因涉叛亂罪，遭判無期徒刑，開啟他第一段長達15年的囹圄之災。
施明德曾回憶，在獄中，肉體刑求均不足掛齒，最難熬的是心靈上的折磨，他稱之為「心牢」。作為政治犯，施明德沒有放風的機會，只能日夜在斗室中踱步，時時刻刻處在瘋狂的邊緣。
考驗不僅於此，坐苦牢12年後，與施明德育有二女的陳麗珠，決定嫁給施明德已出獄的獄友，向施明德提出分手，令施明德痛不欲生。
此時，施明德已失去經濟來源，他沒錢買肥皂、牙膏，僅能靠獄中伙食的稀飯汁來清潔身體，苦不堪言。
美麗島事件，締造台灣史上經典一幕
1975年，前總統蔣介石過世，繼任總統嚴家淦宣布減刑。2年後，施明德獲釋，條件是5年內不得觸犯有期徒刑2個月以上的罪行。
這已是盼了15年的重生機會了，但施明德的革命火焰並未就此捻熄，那彷彿是他血液中的指引，他迅速投入黨外活動，撰文批判萬年國會，將每一日活成最後一日，他將自己的筆名取為「許一文」，意謂自己的性命一文不值。
而社會的氣氛正暗潮洶湧，1979年，立委黃信介創辦《美麗島》雜誌，由施明德任總經理，許信良、呂秀蓮為正副社長，雜誌內容宣揚民主、自決等理念，無疑是在思想滯悶的戒嚴時期開了一扇窗，引起轟動，發行至第4期，發行量已可達到14萬本。雜誌社更在全台設十餘個服務處。
國民黨政府自無法容忍此現象，1979年12月10日，雜誌社在高雄舉辦演講，演變成大規模的警民衝突，大批鎮暴部隊向民眾施放瓦斯，政府開始全台大逮捕，呂秀蓮等人均以叛亂罪起訴，其中逃逸的施明德被列為罪魁禍首，國民黨政府一路將懸賞金額由50萬元，逐步提升至500萬元。
一時全島風聲鶴唳，各地都傳出直擊施明德的消息。而施明德本人，則始終躲藏在台北，他找來牙醫張溫鷹為其整容，以利逃脫，張溫鷹曾回憶，當時她曾表示，自己是牙醫，並無整容經驗，擔心麻醉劑施放不當，而施明德僅微笑回應，「如果我死掉了，就把我火化，讓國民黨永遠找不到我。」
但施明德終究被捕了，大街小巷放起鞭炮，報紙以頭條登載著「叛國賊被捕，大快人心」。在妻子艾琳達、海外作家陳若曦等人的奔走下，蔣經國同意，美麗島大審全面公開審理。
於是便是台灣史上難以忘懷的一幕了。
施明德手插口袋，談笑自若，在法庭上，他直言「台灣已事實獨立30多年，名字便是中華民國」、「廢除黨禁、報禁、戒嚴、萬年國會等『民主四大害』！」透過媒體，施明德的主張與神態，傳遍了國內外。
美麗島事件成為台灣民主史上的關鍵事件，相關人物包括呂秀蓮、陳菊、張俊宏，乃至辯護律師陳水扁、謝長廷、蘇貞昌等人，日後均成為推動台灣民主運動的「美麗島世代」。
施明德，也因此被判了第二次無期徒刑。
第二個無期徒刑，絕食抗議
再次回到獄中，施明德仍以肉身持續抗爭。
1985年，江南案爆發，人在獄中的施明德絕食以表抗議，為免施明德死亡而遭國際輿論，獄方只能以鼻胃管強制灌食，4年來一共灌食3,000餘次，施明德曾形容，灌食便如遭性侵一般痛苦。
1987年，台灣解嚴，施明德藉由減刑、假釋得到提早出獄的機會。但施明德堅持自己原是無罪之身，要出獄，只有無罪特赦，決心繼續絕食。而獄外，因牽連施明德案而坐過5年牢的大哥施明正，亦絕食響應，4個月後因肺衰竭而死，享年僅54歲。
1990年，李登輝宣告美麗島判決無效，施明德出獄，其時他已49歲，生命中卻有25年在牢獄中度過。
大和解概念與紅衫軍運動
出獄後，施明德先後擔任民進黨主席、立法委員。
1995年，他提出「大和解」概念，呼籲全民放下爭端，尋求和解。1999年，民進黨發布〈台灣前途決議文〉，納入施明德主張的中華民國台獨模式，取代固有的公投台獨黨綱。
但進入新世紀後，施明德的從政之路並不順遂。前妻艾琳達曾直言，因坐牢多年，施明德生活習性並不適合公職，更稱他長期沉溺於「女人、飲酒和香菸」。
2000年，陳水扁上任總統，施明德離開民進黨。2002年，他參選高雄市市長，得到8,000多張選票，得票率僅1.14%。
至2006年，扁政府接連爆發內線交易、Sogo禮券案等貪腐事件，施明德發起紅衫軍運動，號召國人一人捐贈100元，集結百萬人力量要求陳水扁下台。一時滿城風雨，高達數十萬人走上街頭。
紅衫軍事件使施明德晚年評價兩極，有人稱他被權力沖昏頭，也有人說他背叛理想，與藍軍關係曖昧不清，更一度被獨派大老辜寬敏批為「晚節不保」。
用終身創傷換民主抗爭
但可肯定的是，25年的牢獄生活，銘刻了台灣戒嚴時期的抗爭精神，亦讓施明德終身受創，他失去了青春、失去了兄長，也失去了曾有過的家庭，某種程度上也失去了如常人般生活的權利。前妻艾琳達曾回憶，施明德個性多疑，總覺得有人在監視他，更隨身攜帶旅行袋，以便隨時跑路。
生命中的最後幾年，施明德致力於撰寫回憶錄。
他曾說，恨的力量比愛強烈，在獄中，是對國民黨政府的憎恨，支撐他活下去，出獄後，他仍須繼續與無形的「心牢」奮鬥，在無數個夜晚，他都困於對過往曾背叛他的同志、伴侶的憤恨之中，一次又一次地祈求自己能夠寬恕。
他是革命者、理想家、卻也同時是有愛恨怨憎的凡人。
2022年，施明德獲中華人權協會頒發終身成就獎。上台時，施明德說，他只想說三句話，「我信仰了、我奮鬥了、我奉獻了，」為自己抗爭一生作結。
2024年1月15日，台灣完成第8次總統民選後2日，施明德因肝癌過世，享壽83歲。
（本文經同意轉載自《天下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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