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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戰狼」主導中國的外交聲音(上):趙立堅「一帖成名」
當「戰狼」主導中國的外交聲音(下):趙立堅代表了怎樣的中國願景
趙立堅在職業生涯早期——他沒有回應本文的採訪請求——幾乎沒有展現出會成為中國「戰狼」外交官的跡象。前國務院政策規劃部門南亞負責人丹尼爾·馬基(Daniel Markey)第一次見到他是在2011年。初次見面時,趙立堅是一名級別更高的中國使館官員的陪同。當馬基和這位高級官員討論巴基斯坦和印度時,趙立堅幾乎沒有說話。「我當時對他評價不高,」現為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Johns Hopkins University)高級研究教授的馬基說。「他只是待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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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立堅後來邀請馬基到華盛頓市中心很受歡迎的餐館重慶樓吃午餐。那是一場投契而放鬆的談話,直到他們聊到巴基斯坦問題。趙立堅對美國與巴基斯坦的互動方式表示了強烈的憤怒。當時,美國和中國在南亞政策上合作良好。馬基說:「大家都沒理由去找不自在。」這頓午餐後,趙立堅給他留下的印象是「鋒芒畢露」,但是個有涵養和學識的人。
趙立堅1996年加入外交部並迅速晉陞,最初在北京的亞洲事務部工作。2009年,在歐巴馬總統開始他的第一個任期後,趙立堅成了中國駐華盛頓大使館政治處的一等秘書,這對一個處於上升期的外交官來說是一項美差。在華盛頓,中國外交官以專業、準備充分和不跟外人打交道著稱。大多數人住在同一棟公寓樓或大使館提供的住房裡,空閑時間在城市北部的貝塞斯達地區度過。他們閉門不出,只與當地的華人社區交往,大多在中餐館吃飯。
在華盛頓外交圈子裡,台灣和日本等其他東亞代表團以舉辦晚宴、泳池派對和燒烤活動聞名,有開放式酒吧和現場音樂,出席者有時達到數百之眾,中國大使館難以與之相比。外國人幾乎從來不會被邀請到中國的外交官邸。他們的外交官進行社交活動時都是正式場合:官方午餐——總是在中餐館——或者像一位前國家安全委員會(National Security Council)官員說的那樣,是「在大使館地下室舉行的乏味的派對,吃的是糟糕的自助餐」。
同樣的保守態度在工作上也很盛行。美國參議院外交關係委員會(United States Senate Foreign Relations Committee)前東亞和太平洋事務政策主任弗蘭克·季努茲(Frank Jannuzi)說,「可以說,他們大使館的一個缺點是,他們的工作人員傳統上受到相當嚴格的控制,有層層內部安全措施。」與外國同行的會晤幾乎總是成對進行,大概是為了讓兩位中國外交官能夠互相監視,並彙報任何可疑情況。這種激勵機制阻礙了任何結交外國朋友的嘗試。「你不希望被視為一個單獨與美國人會面的人,」這位前國安會官員說。
中國大使館和大多數使館一樣,等級森嚴,由大使和副團長負責最重要的事務。即使作為一名一等秘書,趙立堅也很少公開露面:據那位前國安委員會官員說,他在會上的身份是「標準的筆記員,為大使提包,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在此期間與趙立堅接觸過的美國外交政策專家回憶說,當時他是一位年輕的外交官,負責內部事務,比如準備報告和向上級彙報。不過,在真的與外界直接合作時,趙立堅可能會給人留下深刻印象。一位曾與他合作過很多項目的企業高管回憶說,趙立堅「極其挑剔、傲慢、不友好、刻薄」。在一次這樣的合作中,由於沒有達到趙立堅的要求,這位高管受到一通批評,趙立堅列舉了他所有的失望之處。「他就不是個很好的人,就這麼簡單,」這位高管說。甚至趙立堅的一些同事也認為他易怒、自命不凡,有異乎尋常的民族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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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當趙立堅在美國待了四年後回到北京時,兩國雙邊關係的氣氛和基調發生了明確無誤的轉變:歐巴馬政府已經宣布將「重返」亞洲;習近平是國家主席和共產黨領導人;兩國之間的關係開始呈現出螺旋式下降。如果趙立堅從他在華盛頓的經歷中得出什麼結論的話,那很可能也是和兩國首都的許多人同樣的結論:中國來了,韜光養晦的時代已經結束。
然而,趙立堅在美國期間最重要的成就可能是一件當時沒有被注意到的事情:2010年5月,他開通了Twitter帳號。
五年後,也就是2015年的秋天,趙立堅來到了巴基斯坦。在此期間,他的Twitter帳號幾乎完全處於休眠狀態。2010年5月8日,他在自己的第一條推文裡寫道:「母親節快樂。」此後兩年,這個帳號一直沒有消息,直到2012年5月5日,他用中文發推文「你好」。兩個月後,他發布了四條看似隨機和荒謬的信息,比如「@jacuib07 Mizzelle is.gd/LCCdAV」。被提及的是一位澳洲的老奶奶,只有幾十名粉絲;該鏈接被重新定向到一個現已關閉的名為bibankle.info的網站。
然而,幾乎一到巴基斯坦,趙立堅就又開始發推文了。他有理由相信,一位直言不諱的中國外交官會在該國受到歡迎。趙立堅曾在巴基斯坦工作過,那是他在外交部的第一次外派任務;這是一個特別有利於中國咄咄逼人的外交的地方。1950年,巴基斯坦是第一批將外交承認從台灣流亡政府轉向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非共產主義國家之一,比其他地區國家更早押注於中國的崛起。中國外交官稱巴基斯坦為「巴鐵」、「全天候夥伴」;巴基斯坦政客經常將兩國的友誼描述為「比喜馬拉雅山還高,比世界最深的海還深,比蜜還甜」。對中國外交官來說,巴基斯坦是他們的第二個家。
趙立堅在一個動盪不安的時期抵達巴基斯坦。中巴經濟走廊(China-Pakistan Economic Corridor,以下簡稱CPEC)的第一批項目正在落地。CPEC在2013年啟動,中國承諾在能源和基礎設施方面初步投資共計460億美元,這相當於巴基斯坦國民生產總值的20%。這個夥伴關係是習近平標誌性外交政策項目「一帶一路」的奠基石,該項目力圖在亞洲各地乃至世界修建基礎設施,以此加強中國全球商業中心的地位。巴基斯坦似乎每週都會宣布一批新的中國投資,但當時沒有發言人負責處理CPEC相關的事宜,發出的信息有時會不清楚或不完整;而中國大使館則基本保持了沉默。
同一時間,在向巴基斯坦投注了15年資金、資源和注意力卻沒有得到什麼回報後,失望而幻滅的美國開始撤回自己的存在。在巴基斯坦媒體和社群媒體上一度極其活躍的美國使館工作人員開始變得低調。踏入那片空白的,正是趙立堅。他成了有關CPEC全部事宜的唯一聲音,不論是在Twitter上,還是更嚴肅的官方交流中。「他那時是中國在巴基斯坦和阿富汗外交的門面,」伊斯蘭瑪巴德安全研究中心(Center for Research and Security Studies)執行理事艾米提亞茲·古爾(Imtiaz Gul)說。「他在媒體上的存在感遠遠超過大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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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趙立堅第一份面向公眾的工作,對任何外交官來說,這都是一個巨大的飛躍,尤其是在中國的體系中。而如果說趙對此有任何不安的話,他都沒有表現出來。他經常被看到和顯要政客、記者以及商界人士共進晚餐。他遊歷巴基斯坦的方式對即便常駐那裡的外交官來說也堪稱罕見。「他到處都去了,」Aaj新聞的主持人肖卡特·皮拉查(Shaukat Piracha)說。「我在巴基斯坦旅行的次數也沒有趙先生多。」
趙立堅樹立起了一個工作努力且負責的口碑。當問題出現的時候,比如巴基斯坦學生赴中國留學出現簽證困難時,他會確保立即予以解決。對他來說,沒有什麼細節是不重要的,尤其是涉及CPEC時。「我們忘記了那些道路和高速公路會經過的城市名字,但他能脫稿把這些城市和它們的項目記起來,」古爾說。趙立堅代表著中國數百億美元投資的這一事實加強了他的地位和知名度。
趙立堅的每一步都受益於美國在巴基斯坦的失敗,以及它為下一個潛在超級大國留下的可借鑒的經驗。儘管美國在巴基斯坦的基礎設施和安全方面投入了大量資源,但美國大使館無法在那裡博得好感。由於未能突破巴基斯坦媒體的刺耳喧囂,積極傳遞信息的嘗試進一步受阻。「我們一再失敗,一直失敗,」前國務院官員馬基說。美國在人員、媒體時間和廣告以及實體項目上花費了巨額資金。這些都沒用,中國人注意到了這一點。「對我們的觀察使他們受益,」馬基說。「他們觀察到我們花費了數百億美元,卻沒有明顯改善廣泛的公眾情緒。」
趙立堅因一再強調巴基斯坦在反恐戰爭中的犧牲而贏得讚譽——許多巴基斯坦人認為美國未能正確認識到這一點。「我們開始注意到北京在2011年、2012年左右推動這條路線,當時和美國的關係惡化了,」詳盡報導了CPEC的巴基斯坦記者瓦賈哈特·S·汗(Wajahat S. Khan)說。「而這傢伙把它提升到了一個新的水平。」
從他在巴基斯坦任職開始,Twitter的存在就成了趙立堅的外交形象的一部分。但隨著趙立堅越來越習慣Twitter,他的節奏和語氣開始發生變化,特別是他的語氣。2016年7月上旬,他發布了一系列挑釁性的推文。首先是歐巴馬總統化身鉚工羅西(Rosie the Riveter)的卡通漫畫,疊加在模糊的國會大廈照片上。「從我有夢想到我有無人機,」趙立堅寫道。第二天,他貼出一幅漫畫,顯示美國導彈擊中了一個標有「阿富汗和平談判」的墳墓,寫道:「巴基斯坦內政部長尼薩爾:阿富汗和平談判被美國用無人機活活炸死了。」趙立堅正在發現這個平台的力量。
同年,德國馬歇爾基金會(German Marshall Fund)亞洲項目的大西洋事務高級研究員馬安洲(Andrew Small)在巴基斯坦與趙立堅見面。當時趙的Twitter粉絲數量還不是很多,巴基斯坦其他外交官和觀察人士還不確定該如何看待他。馬安洲記得當時他標記了趙立堅的一些推文,拿給一名歐洲官員看。「我一直在仔細查看他的推文頁面,他以前發的那些東西都是反美內容和奇怪的漫畫。」馬安洲向該官員保證,趙立堅的確是一名中國外交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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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開始頻繁發推,幾乎都是用英文,內容大多是關於CPEC的,尤其是在該倡議受到巴基斯坦記者和國際觀察人士審視的時候,這些人士對該協定的條款、各個項目的花費和對環境造成的後果提出了質疑。儘管趙立堅的許多帖子都是轉發他人推文,但他在網上像在生活中一樣回應及時,他會回答幾乎所有對他的批評和問題,無論出自哪裡。被視為反對CPEC的人被拿出來成為「今日笑料」,而提出關於電站、施工時間表和經濟特區問題的普通巴基斯坦人,則會得到明確且個人的回答,有時候他會加上 #AskLijianZhao 這個標籤。
趙立堅本人承認他當時做的事情很不同尋常,尤其是以中國外交使團的標準來衡量的話。「人們看我就像看熊貓,好像從火星來的外星人一樣,」他2019年接受BuzzFeed採訪時曾說。但他的做法奏效了:在趙立堅急切地在網上和反對者與對手打口水仗吸引了大多數注意力的同時,他也證明自己是個老練的發言人,深知如何贏得朋友和擁躉。他提供的信息大多都不是宣傳,只是關於CPEC的具體細節。在一個謠言滿天飛、人們渴求事實的環境裡,單是這一點就堪稱革命性。
趙立堅尤其精於培養受眾之道。有一段時間,他給自己的帳戶名加上了「默罕默德」(Muhammad),許多巴基斯坦人以為這意味著他是一名中國穆斯林。他還關注了一大批平民帳戶,不只是名人或記者,而是普通用戶——這些民族主義、熱衷於發展和軍事的用戶,也是CPEC天然的支持者。儘管他偶爾會宣傳中國,但趙立堅發的消息大多數時候是關於巴基斯坦的。就連他重拳出擊的語氣也常常帶有反應,與巴基斯坦鬧哄哄社群媒體環境的主流基調相一致。「簡單來說,他是個民粹主義者,」巴基斯坦大型報紙《黎明報》(Dawn)的前專欄作者西里爾·阿爾梅達(Cyril Almeida)說。「這個名聲是他苦心經營出來的。」
在祖國的社群媒體上,趙立堅也獲得了粉絲。在中國,更富裕、更加民族主義的人們急需一個能將該國不斷增強的國力變為有力國際存在的擁護者。「變得更加堅定自信,對批評聲作出回應的呼籲來自於中國最高領導層,」在西交利物浦大學(Xi’an Jiaotong-Liverpool University)任教、曾研究趙立堅的社群媒體活動的亞歷山德拉·卡佩萊蒂(Alessandra Cappelletti)說。但是她還說,真正的動力是自下而上的,「是源於一個愈發民族主義的社會開始感到,中國的聲音需要在國際舞台得到更令人信服的傾聽。」
隨著中國的資金流入、項目開始建設(尤其是有助有改善巴基斯坦電力缺乏的老問題的電站),CPEC在巴基斯坦公眾中愈發受歡迎。沒有其他國家願意以中國的這種規模對巴基斯坦進行投資。「在巴基斯坦有一個共識,即CPEC是一個改變命運的項目,」皮拉查說。「該共識認為CPEC會改變巴基斯坦的命運,在某種程度上,它也做到了。」與此同時,即便美國援助在持續大幅下降,美國外交官依然嚴厲斥責CPEC是債務陷阱。
國際環境也發生了變化。當趙立堅抵達巴基斯坦時,唐納德·川普離贏得新罕布什爾州的初選還有幾個月時間。川普在2016年春天的崛起和同年11月的當選標誌著舊的規則已經遠去。「趙立堅的時代和川普的時代緊密相連,這不是一個巧合,」斯莫爾說。「由於中國方面的行為和美國很相似,它讓事情看起來是可能的和可以接受的。在川普之前,中國的系統中沒有人會在社群媒體上做這些事情。」由於那些特別針對中國的言論,川普為同樣強烈的回應創造了話頭。「如果美國總統說中國『強姦了我們的國家’,那麼他們就獲得了很多的話語空間,」外交關係委員會(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研究中國的前高級研究員朱利安·葛維茲(Julian Gewirtz)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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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殘存的國際善意或是對歐巴馬政府的尊重很快就消失了,尤其是當川普在他的政府中堆滿了像理查德·格雷內爾(Richard Grenell)和國務卿邁克·龐皮歐(Mike Pompeo)這樣的外交官時,後者將國務院的溝通方式明確帶向了一個更具侵略性的方向。「龐皮歐說他想重振雄風,」歐巴馬時期國家安全委員會亞洲事務高級主任傑弗里·A·貝德(Jeffrey A. Bader)說。「對我來說,那只是『戰狼’的英文翻譯。」更廣泛地說,中國領導層可能只是從它想要取代的權力那裡得到了提示。「我認為部分原因是中國正在觀察我們,學習和模仿我們的行為方式,」一位前國防部官員說。「我們很有侵略性。我們是『戰狼’嗎?還是說這只是大國處理自己的方式?」
在巴基斯坦,趙立堅在社群媒體上的表現更為好鬥。他的人氣迅速增長:到2017年11月,他已經積累了超過20萬的粉絲。巴基斯坦著名的外交政策思想家賽義德·裡法特·侯賽因(Syed Rifaat Hussain)說:「老實說,人們就喜歡這種。」斯莫爾回憶他曾向趙立堅詢問過他不尋常的Twitter表現及其所產生的人氣。「他顯然對自己成為一種現象感到高興,同時他也很清楚,這是他刻意為之的,是被批准的,而且將持續下去,」斯莫爾說。趙立堅是話語權的實踐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