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德昌導演離世十年了。在台灣電影起起落落的歲月中,楊德昌像個憤世嫉俗的俠客,他從不妥協,不隨波逐流,永遠堅持著創作理想,甚至有點高處不勝寒。在遙遠的台灣新電影時代,楊德昌的第三部劇情長片《恐怖份子》(1986)以振奮之姿奪下了23屆金馬獎最佳影片,也是第一部受到國內影展重視的台灣新電影。

《恐怖份子》生產的1980年代,正是台灣經濟起飛,生活開始富裕的時代;社會的急遽變遷,也反映在新電影的作品中,例如侯孝賢作品中關於鄉村/城市在經濟轉型中的青春成長;而楊德昌的電影,則偏向描寫當時的中產階級,他們是享受經濟成果的第一代,但是享受的另一面,也必須付出某些「恐怖」的代價。《恐怖份子》故事發生在車水馬龍,生活無虞的80年代台北。清晨的街頭警車呼嘯而過,男孩小強用相機拍下了槍戰中脫逃的少女淑安;力爭上游的醫生李立中上班途中與淑安交錯而過;李立中的妻子周郁芬面臨寫作困境,她喃喃唸出一段旁白:「那天,是春天到來的第一天.......,對他們這一對夫妻來說,最大的問題就是⋯⋯」

和其他同輩新電影導演比較起來;楊德昌和但漢章在當時屬於比較必較「西化」的導演。但漢章的屬於比較美式風格的西化;楊德昌則是承襲了歐洲電影大師的西化。《恐怖份子》以一個有點錯綜複雜的開場,簡潔地介紹了所有的人物角色,周郁芬在開場的旁白,也是她的小說內容;寫小說的畫面卻連結到警匪槍戰,呈現出一股強烈的衝突性。楊德昌沿用了許多在當時國片中罕見的「新潮」敘事方式,例如少年小強攝影,仿佛遺傳自安東尼奧尼的《春光乍現》;而描寫城市人疏離生活的主題,也承襲了許多歐洲藝術電影。

《恐怖份子》以多線情節展開,彼此互相指涉,三個主要情節則反映了80年代不同世代的面相。新電影之前的台灣電影,多在描寫人物為生活努力打拼;《恐怖份子》則藉由李立中和周郁芬這對夫妻,象徵著80年代後生活富足的台灣人,在物質生活和精神層面兩者之間的衝突。這對典型的中產夫婦,表面上幾乎完美;然而丈夫為了工作升遷而進行辦公室鬥爭;妻子是個無趣的家庭主婦,厭倦於丈夫提供的物質生活,夫妻之間貌合神離,小說寫作遂成了她追求精神生活的努力;而少女淑安則代表著另一個不同的世界,她是美軍駐台時期留下的混血兒,母親在西洋老歌中懷念著逝去的歲月,淑安則在一個錯誤的時代下成長,過著變形,扭曲,犯罪的青春;玩攝影的小強則是個富家子,但是他不愛住豪宅,寧可在外面廝混,默默地追求另一種屬於青春的精神世界,直到他無意中拍照拍到了神秘的淑安......

這部電影的多重敘事,在導演巧妙地編織之下,構築出一個80年代台北生活的危情迷網,呈現導演對80年代台北思考下的「恐怖」:生活中的背叛,偷情,不信任,疏離,欺騙,在現實與虛構的交纏中一一浮現;電影的最後十多分鐘是一場虛實不分的「恐怖情節」,釋放出了潛藏在整部電影中無形的暴力。

《恐怖份子》承襲了他在之前兩部作品《海灘的一天》及《青梅竹馬》的都市觀察,以一種更強烈更新潮更激進的電影風格語法來呈現。他的下一份作品《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或許是他個人藝術成就巔峰,但是《恐怖份子》或許是他最激昂憤概的一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