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看王家卫的《2046》，总不自觉地联想到张爱玲的遗作《小团圆》序言里的一句话：我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

王家卫真的是一个任性的天才，他把一个男人与几个女人之间的爱情故事果真拍出了万转千回的“冗长和湿缠”。不过，这也注定电影不会受到大众青睐。

年轻的时候，看不太懂《2046》。成年后再看，不太喜欢《2046》。直到后来，读过刘以鬯的小说《酒徒》（《2046》的剧本即脱胎于此书）之后，三刷《2046》，才开始看出点个中意味。

小说的内容更浑厚滞重，容纳了战乱、动荡的时局、社会大环境的转变、严肃文学的消亡、以及世态炎凉……这样一个时代背景让男主被无力感左右着，欲爱不能，欲求不得，成为悲剧人物。

而王家卫的改编架空了部分历史，隔离了文学的滞重，只撷取了吉光片羽的情感光斑，所以晃眼看去，似一出渣男痴女的爱恨情仇。只有站在小说的人性角度去看周慕云，他的骨胳才是丰满的，他的放荡和堕落、无情与痴情，才有了来龙去脉。

《2046》的故事有三重空间维度：过去、现在、未来。

《花样年华》是过去式，也是《2046》的序章。在这个章节里，周慕云和苏丽珍分别被自己的爱人背叛，两个受伤的人联合起来，试图弄清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结果发现他们之间也不知不觉产生了感情。

为了不让自己捍卫的东西彻底损毁，他们紧急叫停。发乎情、止乎礼的交往，以及命运后来的播弄，让他们错过了彼此。“苏丽珍”三个字，从此成了周慕云的念念不忘。

《2046》是现在时，也出现了一个苏丽珍，她是个职业赌徒。周慕云流寓新加坡时在赌场输得落魄潦倒，是她出手帮了他。

“新苏丽珍”外号黑蜘蛛，神秘冷艳，一身旗袍同样穿得风情万种。

两人一起出入赌场、一起在排档宵夜。周慕云的旧回忆被激活，试图在她身上寻回自己爱而不得的感情。

回香港前，他向黑蜘蛛发出“如果我有多一张船票，你愿不愿意跟我走”的邀请，但是同样放不下旧回忆的黑蜘蛛婉拒了他。周慕云许下一个等待的承诺后，黯然返港。

02

白玲出现的时候，正是周慕云的转折期，也是他的堕落时代。动荡时局下，为了谋生，他从一个知识分子沦为色情小说写手。婚姻遭背叛、感情两度受挫、精神自我瓦解，令周慕云彻底放弃了自己，每天花天酒地，得过且过。

白玲是住在他隔壁2046号房的舞女，庸俗、轻浮、倔强，笑起来很放肆，凶起来会咬人，像一只野猫。

当时两人像是同类项，乱世浮萍两朵，在一起后坦然交出了各自的底牌，不过是逢场作戏，互相取暖，只当性伴，不动真情。 

谁曾想，一来二去地，白玲还是动了真心。
这场爱情的博弈战，谁先认真谁就输了。
战败者白玲远走新加坡，留下周慕云继续沉沦，直到王靖雯出现。 王靖雯就像周慕云初见时的苏丽珍，爱得坚贞，活得干净，有种含蓄温婉的美，又难得地志趣相投。

两人一起写武侠小说、抽烟聊天，过程中，周慕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喜欢上了她。但是王靖雯已经心有所属。意识到她刻意保持的距离后，他不战而败，藏好了自己的心事，放弃了对她的狩猎，并且像个圣诞老人一样成全了她和日本男友。 

《酒徒》中如是写：猎者未必全是勇敢的，尤其是在霓虹丛林中，秋千架上的纯洁，早已变成珍品。 

苏丽珍是珍品，王靖雯也是，她像个天使，让周慕云看到爱的坚贞，重拾了对爱的信心，也意识到自己还具备爱一个人的能力。 

为了捍卫这种爱的纯度，他从滥情变得纯情，从登徒子变成了君子。他把自己的“求不得”写进了未来式的小说《2047》里。现实中不敢问出口的秘密，只敢在小说里吐露：他喜欢上了一个人，但是不知道那个人喜不喜欢他？

这就是密布在《2046》的情网，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03

在周慕云的几段情事里，最让人唏嘘的，是和舞女白玲那一段浮萍之爱。

开始的时候，他们表现很拎得清，不过是炮友，各取所需。周慕云虽然落魄，在女人面前出手却大方。白玲虽然沦落风尘，却不贪财，他散出全副身家几百块，她只拿10块钱，自嘲便宜卖他。

后来收10块钱成为惯例，有一种“银货两讫”的仪式感。她想藉此来证明自己“玩得起”，但是转头却把那10块钱喜滋滋收在小铁盒里，视若珍宝。 

小说《酒徒》中写：猎人有了野心，却在雾瘴弥漫的丛林中迷路，用金钱购买爱情，用爱情赚取金钱。

说的就是白玲。 

周与白既是观众也是戏子，他们投入地观看自己表演，心里清楚只有糊涂可以浅尝快乐滋味，所以就算不糊涂也要装糊涂，直到最后装不下去。

白玲先向周慕云摊牌：不管你喜不喜欢我，反正我是喜欢你的。

她为了他，把其他追求者都赶跑，同样要求他也别带女人回来，他却不买帐。心高气傲的白玲不甘落败，负气地提出终止关系，最后一次上床甚至甩出10块钱激他：今天晚上我嫖你。 

从此后，她再度周旋于不同的男人中间，有时故意刺激他，以彰显自己的不在乎。

周慕云则向来以不变应万变，身边从来不断莺莺燕燕。交际场上偶遇时，她装作不认识他。不知他是否心里也在感叹婊子无情，却也觉得“这未尝不是一个好的结局”。

只是感情这种事，骗得了别人，骗不过自己。最后还是她沉不住气，一边撂狠话，一边又试图挽回。

圣诞节的晚上，巴巴地跑去他曾带她去过的餐厅，指望能与他邂逅。凄软地跟他坦承：那天晚上特别想你。周慕云呢？淡然地四两拨千斤：当然会想，我们是酒友嘛！ 

一句话，划出了和她的安全距离。在她放下姿态，不再奢望成为他的唯一，甚至也不再要求自己是个例外后，他依旧不肯放下重修旧好的吊桥。

她一脸悲凄地问他：为什么我们不能像以前一样？

即便她同意退回到“只有性不谋爱”的位置，周慕云的答案还是“我们回不去了”。此时的他，是一个老辣又无情的猎人，用装傻充楞来逃避。她每一记重拳都打到了棉花上，每一句剖白都像扇在自己脸上的耳光。 

白玲的底牌摊得愈彻底，就愈狼狈。但她也没办法，不图穷匕现，她不甘心。她向来放肆热烈、大鸣大放，含蓄隐忍不是她的风格。

可是摊牌后，白玲在香港也混不下去了，打算去新加坡当舞女。她再一次暗示，说去那边是为了一桩心愿，想去看看。精乖如周慕云，如何不知那是因为新加坡曾是他呆过的地方，但他没有接这话茬。

看似无情却有义的周慕云向朋友借钱，给白玲买了机票。临走前，她做了最后一搏，把自己狠狠做价卖了一次，然后拿着五千块钱要给他，名义是还他机票钱，让他帮续交房租。其实某种意义上，这又是“一张船票”的邀请。周慕云还是不着痕迹地拒绝了她，名义上是帮她，私心里是拿钱做善终。

白玲是在那一刻彻底幻灭的，终于清楚她的努力不会有结果。虽然他是好好先生，但有些东西，他永远不会出借，比如真心，比如真爱。 

04

明白到这一点，白玲不再强求，倔强地选择了离开，且不肯让周慕云来机场相送，说会伤心。所谓醉笑陪君千万场，不诉离殇。

这局感情博弈，白玲从占上风到落下风，不过是因为动了真情。

周慕云有爱过她吗？相信有过。负气不来往的日子，他时常偷窥她的房间。酒后回家的出租车上，他醉倚在她肩头，一次次试图去握她的手。 

那为什么不接受她？因为她只是个替代品。 

舞女露露的出现，给周慕云敲了一记警钟，告诉他不要自欺欺人，替代品都是走肾不走心，最后的结局不是遗忘就是疯狂。

所以看透世情的黑蜘蛛高姿态地选择了离开，并永远地消失，活成了一颗让他念念不忘的黑曜石。而傻得天真的白玲，却低姿态地一再俯就，把自己活成了一颗饭粒子，令他想一擦即拭。这就是感情的吊诡之处。

白玲的悲哀在于她的底色。她别无所长，只有一具活色生香的肉身作为武器。
一开始她就被他定了性，浮浪、肤浅、庸俗，姿态摆得再高也是惺惺作态，表现得再真心，也被当成是交际花吊住男人的手段。 

周慕云的悲哀在于，他在把白玲看得太低等，分辨不出她的感情其实像藏在沙泥中的金子。

白玲这个角色，让人联想起《红楼梦》里的尤三姐，同样性烈如火，大鸣大放，为了站到好色男人的上风，故意放浪形骸。但其实她骨子里也渴望真爱，遇到真心喜欢的人，愿意为他谨言肃行、脱胎换骨。只是风尘中人回头太难，最后她被柳湘莲抛弃，以死明志。 

周慕云不接受白玲，也是因为她的底色。她来自风尘，是一股坠着他往下的力量。而他虽然此刻活得堕落，却不希望自己永远堕落。因此，他怀中抱着肯为他低入尘埃的尤三姐，内心仍思慕着山中高士晶莹雪。 

最终的结局，白玲虽然惨败，周慕云也没有赢。尘埃里的真金他不肯拾，山巅上的白雪他够不着，高高低低都错过，一条繁华长街走完，最终掉进一口落寞的深井。 

05

在王家卫的电影里，时间始终是一个关键的元素。 

那些兜兜转转的相遇和别离，无不在验证一句话：爱情有时间性，认识得太早或太迟，结果都是不行的。在另一个时间和地点认识，结果可能会不一样。 

周慕云与苏丽珍相识太迟，一个使君有妇，一个罗敷有夫。他与王靖雯相识也太迟，遇见她时，她已心有所属。他与白玲相识在错误的时间和地点，以至于误判了彼此的感情。 

如果换一个时间和地点，也许结果真的就会不同。可是世间多的是痴男怨女的情错，哪来那么多巧合，有机会对彼此说上一句：哦，原来你也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