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评价电影《侠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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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及武侠片,胡金铨的《侠女》是不能跳过的大山。

当年,胡金铨的《龙门客栈》票房大卖,这让他有底气跟老东家要钱投拍他策划许久的恢弘巨制《侠女》。

胡金铨先用一年多搭景,又在拍摄中为等芦苇长高暂停不拍。

经常一个镜头从早拍到晚都不能令他满意,导致《侠女》的拍摄周期越拉越长。

公司老板对胡金铨已经花费1500多万,电影却连一半还没有拍到的情况很不满,便瞒着胡金铨把拍好的部分剪辑上映。

结果可想而知,票房自然惨败。

电影故事凌乱,剧情没头没尾,很多观众看得云里雾里,即使后来胡金铨将《侠女》分为上下两集,依旧难挽颓势。

因为在那个时长大都是八九十分钟的商业片的年代,《侠女》三个多小时的长度显得格格不入,又是文艺片,带着天然的劣势。

《侠女》的失利令胡金铨很失意。

于是在1975年,自己出资带着重新剪辑的国际版《侠女》参加戛纳电影节。

片中的竹林一战让所有评委啧啧称奇,一举拿下戛纳技术大奖,顺利卖出海外版权,弥补了之前的亏损。

胡金铨也因此被当时的电影杂志评为当年的世界五大导演,成为第一个被国际上认可的具有作者性的华语电影导演。

为什么胡金铨能够成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因为他的《侠女》足够优秀。

在《侠女》中,胡金铨一直以古人的视角还原古代的样子,一人高的芦苇,无春芽的枯树,吱呀响的破门,掉颜色的墙皮。

以及暗淡无光泽的石狮,爬满藤蔓的梁柱,杂草丛生的街道,荒凉破败的庭院,小城的荒芜尽收眼底。

角色的服装也不尽是绫罗绸缎,华丽多样,而是粗布麻衣居多,颜色以深色系为主。

因为不论什么时候都是穷人多,普通差役也不会有多少俸禄,这样的衣服既耐脏又禁穿,与普通人的生活相符。

这些细节都将落后小城的面貌与众生相描绘得栩栩如生。

而非现在的影视中的一尘不染,好似古代的每个地方都像现代大城市那样干净,看起来很假。

不如《侠女》中真实,电影里的场景就如置身于古代一般,“古典”二字扑面而来。

除了古朴的场景外,《侠女》中的水墨画风也叫人惊叹不已。

光影成了电影中的画笔,把画面勾勒得特别美妙绝伦,烟雾则是胡金铨的泼墨,用于营造极富气韵的意境。

镜头的不同角度,人物的不同站位,其他物体摆放位置的差异,像水墨画的点染技法一样,让电影的构图变得绝美。

角色以行走带景,一个个场景就是一幅幅出色的水墨画,浑然天成,都将水墨画独有的清秀、淡雅的艺术风格和表现形式相融合,使影片呈现出一种诗意的美。

《侠女》中的这种绘画性高于《龙门客栈》。

比《龙门客栈》高的还有动作设计,相较于《大醉侠》和《龙门客栈》,《侠女》的打戏上了好几个台阶。

有了对蹦床的合理运用,《侠女》不用再像《大醉侠》那样借助分镜头拍摄细节,再拼接其他镜头才能呈现出飞檐走壁的效果。

片中的武打场面干净利落,动作得起、落、射、击,角色的进逼、倒退、格挡、移步都不拖泥带水,就连没有武术底子的徐枫在银幕上也耍的一手好功夫。

一部武侠片光有精彩的打戏是不够的,让影片立得住还得靠主题。

胡金铨用慧圆高僧这一角色来阐述他对武侠的理解,即禅意,高僧出场的每个镜头都禅意十足。

胡金铨采用逆光拍摄,让镜头直视太阳,太阳光成了佛光普照,佛教普渡众生,导人向善的意味尽显。

尤其是片尾慧圆流金血后自带佛光的戏,胡金铨足足等了七天才等到太阳到了演员身后,这才有了圆寂成佛,周身光环的经典结尾。

当然,最让人大为震撼的当属仅有五分钟却拍了25天的竹林大战,是以上所有技巧与艺术的集大成。

如果古龙在小说中写这场对决应该就是胡金铨拍的这样,三言两语将场面刻画得细致入微又引人入胜。

首先是场面调度。

摄影机的推拉摇移跟升降,镜头的平拍、仰拍、俯拍、侧拍,景别的近、中、全、远景的变化,以及演员的走位。

再搭配绝妙的光影形成的丁达尔效应,与鳞次栉比的竹林,以及胡金铨必不可少的烟雾,都让这场戏意境非凡,每一帧画面都是大片。

其次是动作设计。

借助蹦床把写实派轻功的点地而起,一跃丈余的特性展现得淋漓尽致,武打部分变快,少了套招的笨拙,对打更加流畅。

在观赏性上实现了质的飞跃,也使得之前胡金铨在武侠片中为人诟病的地方得到了补充,武术指导这一职业由此被更加重视。

最后的剪辑技巧。

徐枫竹梢俯冲而下刺死东厂一名侍卫,鲁定庵在地面杀死另一个侍卫那段剪辑简直是行云流水、叹为观止,至今都难有其他华语导演可以超越。

杨慧贞先借鲁定庵之力一跃而起,再承接数个翻转、跳跃、抱竹、下降的短镜头,之后拉一个远景,两名侍卫被伏,随后立马切一个近景,手起刀落,对手应声倒地。

金庸《笑傲江湖》中的独孤九剑就应该是这样。

一剑一式、变化无穷、以轻御重、以快制慢、招招进攻、一招毙敌。

胡金铨真是大师,一段五分钟的竹林戏,让大家看到了金庸、古龙的所有传世元素。

后来李安的《卧虎藏龙》,徐克的《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张艺谋的《十面埋伏》都学了这场竹林戏,但胡金铨毕竟是高山,他们只能仰止。

颇为遗憾的是,胡金铨耗尽心血的《华工血泪史》未能完成。

1996年12月17日,好友李翰祥因病去世,1997年1月,胡金铨从美回台参与李翰祥的追悼会事宜。

期间,他为安心投入到新片《华工血泪史》的拍摄工作中,便在医院做了心脏导管气球扩张,但手术失败,胡金铨追随了好友的脚步。

这两位从影经历几乎一模一样的华语大导演一前一后去世,是华语电影莫大的损失,更是港台电影从此没落的开始,现在内地电影也步了后尘。

新派武侠开山祖师胡金铨被世界影坛关注和认可的代表作,是1970年的《侠女》。

但它走上海外传播的历程纯属无奈。1970年和1971年,耗资2000万台币,拍了四年才杀青的《侠女》被分拆为上下两部上映,却在商业上惨遭失利。

为挽救票房损失,1974年,在法国影评人休伯特·尼尔格瑞(Hubert Niogret)的经济支持下,胡金铨向联邦电影公司购得《侠女》的欧美版权并重新剪辑,将上下两部编为三小时时长的单部影片。

此后,武侠巨制《侠女》(英文名A Touch of Zen,意译为「一缕禅机」)进入1975年戛纳电影节的竞赛作品名单,最终斩获「高等技术委员会大奖」,引起世界影坛的广泛关注。

1978年,英国《国际电影指南》(International Film Guide)将胡金铨列入「世界五大导演」之一。1987年,胡金铨被《时代周刊》(Time)评为「国际最杰出五十位电影导演」之一。

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是《侠女》。

然而,不管是当年还是现在,对不了解故事文化背景的普通观众来说,《侠女》无论在剧情还是伦理观上,欣赏和理解的门槛都不低。

为什么男主顾省斋显得那么弱势?为什么侠女杨慧贞一直面瘫脸?他俩为什么猝不及防就玩野合?慧圆大师那么厉害,为什么不肯直接帮忙?胡金铨的各种布景背后有什么寓意?儒者、侠女、佛家,三者对于本片构建的故事格局而言,各自是怎样的角色站位?

1. 聊斋+明史

《侠女》的故事框架改编自《聊斋志异》。

与大部分观众理解不同的是,聊斋里并不只有妖魔鬼怪唱主角的故事,其中也有不少人间侠义传奇。《侠女》是其中之一。

在原作里,侠女父亲官居司马,后遭仇人陷害被抄家业。侠女带着老母亲逃生,隐姓埋名。因为顾生对她有恩,她默默为顾生产下一子,又静悄悄地完成报仇雪恨,然后将孩子托给顾家,就如神仙般消失了。

蒲松龄对于侠义的崇拜是显而易见的。在《聊斋志异》里,不管是什么人鬼神妖仙怪,都会聚焦于其舍身取义的侠义情怀。

于是,这种兼具故事性和猎奇感,蕴含侠义内涵的故事,就成了极好的电影故事素材。

胡金铨这部《侠女》虽然故事框架改编自聊斋,却将剧情做了大幅重塑,给剧中人注入了各自身份和历史背景,让片中每个人物都有了更清晰的历史和形象坐标

故事历史背景依然定格在了胡金铨导演最为热衷的明朝。天启年间,因弹劾宦官魏忠贤而被杖毙的左副都御史杨涟之女杨慧贞(徐枫饰),在传闻闹鬼的靖虏屯堡中躲居。

隔壁住着书生顾省斋(石隽饰)和其老母。顾生靠卖字鬻画维生,拒绝科举功名,以诸葛亮的「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自明心志。

东厂为赶尽杀绝,四处寻找杨女和其同僚。顾省斋与杨慧贞有了一夜情缘后,顾生以智巧机关和鬼神传言,协助杨女击溃夜间来袭的东厂人马。

翌日,顾生见遍地尸野,杨慧贞已离此他去。顾生为情缘循迹追寻,杨女避见而托僧人交付一子,表明已决心遁入空门。

慧圆法师(乔宏饰)以其俗缘未尽,嘱其和同僚石问樵(石鹰饰)将军下山营救顾生父子,与东厂杀手交锋对决。搏斗即将败落之际,慧圆赶到,让恶人伏法同时他也因此牺牲,圆寂入圣。

全片中,徐枫白鹰等四人竹林激战的场面最为经典。

据胡金铨介绍,在剪接影片时,他首创了以短镜头画面的快速衔接来推演剧情的手法,营造出在螺旋空间中飞跃的震撼视觉和临场感。

也因为这段戏,《侠女》拿下了戛纳「高等技术委员会大奖」。

2. 三重叙事,寓情于景

在《胡金铨电影的形式与结构》一文中,英国影评人托尼·雷恩将时长近三小时的《侠女》划分成三个部分,并以「历史式社会写实主义」、「政治惊险片和鬼故事」、「形而上的斗争」为主题顺序描述。

从写实探秘,到党争恶斗,再到禅机引渡,对应三位主角儒、侠、佛三重视角,完成了从此岸到彼岸,从个人到政治到宗教的虚实相接的过程。

电影一开始,是以顾生为核心的儒家视角。顾省斋信奉的儒家处世之道,是「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

所以,不管家境如何贫寒,老母亲怎么数落,他都自语着「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就连他家匾额上,写的也是「淡泊明志,宁静致远」。

顾生以诸葛亮为标杆,意味深长。在媒体采访中,胡金铨也表示:

「诸葛亮隐居的草堂中,就挂着这幅字。刘备看到这幅字后,就肯定诸葛亮是一条卧龙,即隐藏于山野中的大人物。」

所以,不考科举,并不意味着顾生作为儒家知识分子真的没有野心。这也为后来顾生运用兵法策略帮助杨慧贞击溃东厂众人埋下了伏笔。

而杨女作为侠女的定位,其实是连接儒家的入世和佛家的出世的纽带。身为忠良之后的杨慧贞个性刚直冷峻,大仇未报她其实也无心男女私情,所以一直对人都一脸面瘫。但道义恩情所在,她也不能不报顾家之恩。

因为顾母一直期望儿子娶妻生子延续香火,于是杨慧贞权衡再三,决定为顾生产子来报恩,这才有了片中让所有观众都感到猝不及防的那段私会野合。

在传统中国美学里,对美作符号化的写意描绘,寓情于景以景言情的手法非常常见。鸿雁传书、丁香结愁、梅花高洁、翠竹坚韧,铁马秋风杏花春雨……都是古人对美的寄托和隐喻。

为制造意境,拍好顾生和侠女庭院私会这段戏,据说胡金铨是生生等着芦苇长高了才开拍。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芦苇就是蒹葭。花好月圆夜,芦苇掩映中,侠女弹唱着李白的《月下独酌》。

「醒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言外之意就是:「我要跟你一起睡,我要给你生孩子,然后我们各走各路,不用相爱」。

然后雷雨阵阵,寓意云雨之情;雨后睡莲,寓意喜结连理。用最传统的隐喻手法,不着痕迹地将剧情优雅写意地寄托表白。

对顾省斋而言,虽有男女之情在,但为忠良之后谋划复仇方案,其实也是一种实现自我抱负的方式。于是,文人卷入了朝廷党争的漩涡,民间义士与阉党宦官展开恶斗。

在帮助杨慧贞完成靖虏屯堡的血腥复仇之后,电影非常荒诞浮夸地拍了一长段顾生在一片破败景色中狂奔大笑,随后眼见尸横遍野,笑眼瞬间变为恐惧,转而惊慌失措地四处找寻侠女的镜头。

可见此事对顾生作为儒家施展抱负,其实是有着重要意义的。而抱负施展带来的血肉代价,也是这个文弱书生始料未及。

3. 此岸到彼岸,经典东方美学建构

而后一个钟头关于宗教和哲学思考的引入,对于普通观众而言最是难捱。但这其实也是胡金铨对本片最大的野心所在。

佛家信奉出世,大部分时候扮演的是世俗冲突的旁观者。所以不管世人如何厮杀,他们只会在血流成河之后出现并无差别收敛超度。而慧圆大师虽然身负绝技武艺高强,却拒绝入世帮助杨慧贞,只在背后为其庇护,教其武功护身,劝其放手皈依佛门。

但不涉入世事并不意味着完全不用武力。相反,电影最后那段以武止戈,或许也是慧圆大师最终修成正果圆寂入圣,立地成佛的原因。

对于禅意的描绘和烘托,胡金铨则运用了更多的光影来营造氛围。片中慧圆高僧流金血后自带「佛光」的戏,胡金铨足足等了7天,才终于等到太阳正好落在演员身后。

在佛光映衬下,大师如同救世神佛一般盘坐于山峰之上,一手遥指西天,似乎在为杨家众人指引方向——人间侠义虽然正气难得,但佛家却能超脱生死,渡化世人走向彼岸终极世界。

胡金铨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儒释道精神融入电影,建构了独一无二的东方美学经典之作。可以说,时至今日,谈及所谓「文化自信」,跟半个世纪前的这些电影作品相比,我们早已差之千里。

胡金铨式武侠融合了中国传统哲学、历史、戏剧、绘画、舞蹈等多重民族文化元素,在传统文化背景的大逻辑之下,将诸多要素交融,构建出独特的东方审美范例。

可惜的是,这种难得的东方审美,这种浓郁的古典印记,对于大多数普通观众而言,可能都太难懂了。

-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