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坦尼克号》4 月 3 日开始在中国内地重映,你到影院看了吗?再次观看这部电影带给了你哪些新的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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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一谈个人的看法。

《泰坦尼克号》以爱情出发,立足于爱情,但其表达的野心并未局限于此。卡梅隆将大船作为了独立世界的象征,并对爱情主题进行了社会与时代性的延伸:对于阶级分化的社会现状,杰克和罗丝在大船的独立世界内完成了打破,进行超越阶级的爱情结合,但这却可能在下船而接触外部社会时结束。或许这也是卡梅隆将故事结束于船破之刻的原因,他借此保留了最后的适度美好,却也终究是生死相隔的不完美。真正的完美,要以彼时的“希望”出发而前行到未来,在最终实现超越时空的圆满。

《海上钢琴师》也提供了类似的表达。1900想要下船之时,摄像机从他的背后用一个深景镜头展示了他眼前的船下世界—高楼林立,车水马龙,透露着日常的庸碌与复杂,皆是1900在船上所不曾面对的繁复与市侩。最终,1900放弃了下船,甚至与船同亡。在船上的封闭空间中,1900是音乐的天才,但在船外,他却终将变得不那么纯粹,而被迫面对生活的倾轧。小号手下船后卖掉小号换取生活费的剧情,就是对1900于日常世界中下场的预示:艺术的消亡。1900不属于任何的国家,他只属于艺术的世界,而他的王国是那艘隔绝了一切庸常的轮船,活或者与船一起走向毁灭后的诸天之上。

在《泰坦尼克号》里,爱情是表达的出发点,但它却比一般的“穷小子富家女”故事更具有延伸性,将其中隐含的阶级分化时代的社会性内容放到了更重要的位置。于是,社会形态的部分便不再只是爱情冲突的提供要素,成为了与爱情同步的主题本身。而在另一方面,社会性的冲突放大也构成了对爱情的阻碍,让杰克与罗丝的困难与冲破拥有了远超同类普通作品的感染力。

更重要的是,卡梅隆强调了情感的力量,让它成为了希望之源,以对时间的超越性得证永恒。时间的流逝成为了爱情之坚固的证明,从而让罗丝履行了与杰克的承诺,最终以时间见证的爱情力量超越了不同时空的阻隔,与杰克在超时空的世界中完成了爱情的圆满。而在另一方面,情感也是社会改变的契机,是所有人的共同本质,不因所属阶级而有所区别,从根本上讲都是一样的人。于是,1998年的段落便展示了一个更好的世界,人们对感情更加重视,而非往昔的财富为先,以财富为划定阶级的壁垒型社会也随之被消除了--杰克与罗丝之间超越阶级分化的爱情在1998年的超时空圆满,正是对此的最佳体现。

这部电影的开头往往是被忽略的部分,比起后面的宏伟大船与激荡爱情,它显得格外无趣。但是,上述的种种表达,在开头部分其实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铺垫表现。它处于当代的时空背景,让其具有了通向主题终极阶段的能力:情感带来的社会改变,其本身的超越时空之力。

首先,挖掘者们对大船的一系列勘探,直接架起了超越时空的桥梁,向我们展示了其上依然存在的压倒一切之物:爱情。随着深入水下的镜头,大船的残破样貌被逐一呈现,这本身便构成了对两个时空的连接。而当罗丝到来,大船各局部的画面中穿插入了她对彼时辉煌时刻的回忆,更强化了这一点。同时,在这穿越时空的时刻,我们也看到了存在于其中的超越性事物。这便在将近一世纪之后,依然留在泰坦尼克号上的东西。挖掘者们打开了保险箱,其中存放的却不是他们心心念念的海洋之心,不是其代表的巨大财富,而是杰克给罗丝的画像。而当罗丝看到画像,不同时代的罗丝并列起来,随后她时隔多年后再次拿起曾经的用品,时空的超越性在她身上凝聚,其核心也在她回忆的闪现中得到明示---杰克为她画像时的眼睛,赋予了画像以爱情的定义,这正是顶替海洋之心而留在船上的超时空存在,也推动了罗丝历经漫长时光而重返这里,再一次成为“船上的罗丝”。事实上,与杰克爱情的推动作用,在老年罗丝首次出场时便有所体现了:镜头首先划过了一系列的照片,皆是她对杰克在弥留之际嘱托的实现,她活成了杰克希望的人,如挖掘者所说的“唯一还在世的幸存者,都超过一百岁了”,以对爱情承诺的坚守跨过了漫长时光。

而在社会形态的方面,第一部分也有一定的铺垫。挖掘者们生活在当代美国,他们接触泰坦尼克号与罗丝的初衷是探寻海洋之心,是追求财富。这种一切以利益为驱动的思考方式,看上去与1912年的美国人并无不同。随之,霍克利其实成为了挖掘者们的对比对象,身处不同时代的两方美国人,在电影里的行为都以海洋之心为最初核心。而美国社会的不同状态,也在这样的对比中得到了展现。在1912年,直到沉船的最后一刻,霍克利的行为目标依然是海洋之心本身:他讨好地给罗丝披上大衣,随后却在保镖的提醒下意识到海洋之心在里面,随之在最后一次出场中依然找寻着罗丝,为了从她的大衣中拿回珠宝。而在当代,挖掘者们却展现出了不同的面貌,当他们听完了罗丝的叙述后,对海洋之心的探寻已然被淡忘了,所有人只是沉浸在爱情中。当爱情故事讲到一半,画面首次切回当代时,这种变化已经出现,特别体现在胖子的身上:之前用兴奋的口气描述沉船的他,此刻开始对轻视冰山的船长进行愤怒的斥责。同样的出发点,相反的终结点,正说明了时间带来的社会改变:不再一味追逐财富,自然也不再是财富决定一切的阶层分化状态。

如上所述,在1912年,外部社会有着绝对不可撼动的阶层分化状态,而大船则以独立封闭的形态出现。它是外部社会的缩影,但有着一定的可改变性,却终究要面临外部世界的打破,成为时代下整体社会之不可变的象征。在大船即将启航,首次亮相于1912年的段落中,这一点已经得到了表现。一方面,它是杰克心中的梦想之船。第一次出场,杰克便建立起了对阶级的打破意愿。他希望通过赌钱拿到船票回到美国,那个号称冒险家发达乐园的新兴国家,似乎一切人都有机会出人头地。当镜头从窗外的船推到屋内赌钱的他之时,杰克的愿望与大船便被连接了起来。和他一起的同伴更是有着非常明确的表述,“我也要去美国了,我也要成为贵族了”。与之类似的“泰坦尼克号是很多人心中的梦想之船”,也正是罗丝在这一段中的自述,并由底层父女乘客对它的仰头憧憬中得到了又一次的强化。

然而,罗丝的后半句便正是对此等愿望的否定,“但对我来说,它会让我回到美国的牢笼之中”。当罗丝回到美国后,她需要完成阶级与财富为主导的婚姻,自由爱情之追求被阶级分化社会的磨灭由此形成。显然,彼时的美国也绝非杰克认为的那样,同样带有极度的不自由与不平等。这也正是大船作为“梦想之船”本体的形态--它的船舱分级极其严苛,每级待遇天差地别。而在此刻亮相时,电影也展现了大船反梦想的现实样貌:随着镜头的推拉移动,我们先看到了付钱指挥搬运行李的贵族霍克利,另一边则是接受卫生检查的底层乘客,最后的登船贵族带着小狗,让卫生检查完全变成了对底层乘客的一种看低。船上固然如此,而登船时的检查是美国的要求,更说明了美国社会的严苛状态。在《教父2》中,小维托登陆美国,被卫生检查后扔去隔离,自由女神像只能遥远地出现在病房的铁栏杆后面,正是对此的揭示。

在电影中,大船的各级船舱被甲板区分开来,从而形成了直观的社会映射。而对于主角,则主要以“对不同甲板的越层与”进行表现。杰克著名的“我是世界之王“并张开双臂的飞翔场面,发生在独立于船舱的公共区域船头,并在远景的推拉之下成为了大船这一“社会”的引领者,强调了他对于大船环境的强势压制意图:他要逆转这一切,成为新世界的世界之王。这也正是杰克和罗丝的爱情的寓意,最典型的便是对船头的再次使用:杰克和罗丝的飞翔。在这里,船的头尾相对于船舱的独立性,还是有着更丰富的使用,船舱严格分级由财富决定,而更加独立的头尾则呈现出了不同的状态:在杰克喊出“世界之王”的同时,他看到了水中跃起的飞鱼,对应着一种超脱于当前人类社会的存在,激情而自由,与同样“飞翔”着的他一样。

这种更加贴近内心与情感部分的元素,是角色对于“阶级化的船舱”的脱离推力,也直接促成了杰克和罗丝的爱情--在初登船时,罗丝对毕加索画作的热爱,杰克的作画,给予了二人以艺术层面的共性,而对艺术的欣赏正关乎于人的感性心灵。在剧情上,对杰克画作的共赏也确实成为了二人初次靠拢的契机,让罗丝不再秉持“这是我的地方,你回到你的船舱去”,初次完成了对阶级分化的打破。而对于出身贵族的罗丝,电影则给予了她更多的“反抗阶级化”表现细节,以加强他与杰克的共同点:在头等舱的餐会中,大船的投资人介绍了其试图突出船体“够大”的思路,这种对力量的绝对重视正是对财富的另一种表现,而罗丝则以弗洛伊德对男性追求“大”的讽刺而回击,后者的精神分析与《梦的解析》无疑都是对心灵和情感的创伤挖掘。罗丝它随后发展成了二人对于自由的向往共性,在二人释放一切束缚的无限旋转之舞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如此一来,杰克和罗丝在多个侧面上形成了情感化的共性,共同引导出了同样感性的爱情共鸣。

当杰克和罗丝的爱情关系初步达成后,二人对上层阶级的打破便进入了剧情的层面,他们的行为开始对头等舱的环境进行冲击。杰克在头等舱的甲板上教罗丝吐口水,成为了这种冲击的引子。随后的头等舱晚餐则是高潮,杰克先是模仿了贵族的言行举止,被“以为他来自某个名门家族”。然而,这却迅速在餐桌上被霍克利揭穿,而他自己也搞不清繁杂的餐桌礼仪。而当他解放本性,一边随意吃喝一边诉说着自己对生活的自由享受态度,反而成为了餐桌的主角,赢得了一众贵族的共同举杯,“自由”压制了“财富和权势”而成为了此间的主题。最后在下等舱的狂欢,更是对这种冲击的延续,让二人脱离了这一束缚他们本性的环境,进入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世界之中。在这样的释放面前,罗丝在上层受到的压力与动摇也必然是暂时性的--当她看到邻座的小女孩被母亲教导着贵族就餐礼仪时,由其及己地意识到自身被束缚在贵族生活的现状,追求自由的本心再次爆发,随之迅速地回到了杰克的身边。

人物与不同等级的甲板的交互,贯穿了电影在沉船之前的绝大部分段落。电影不停地展现着二人对彼此甲板的进入,而二者的爱情关键节点,则会发生在独立于分层船舱的区域。罗丝不堪忍受阶级局限下的贵族婚姻,从上层甲板奔跑到船尾,意味着她试图逃离自己的环境,而杰克则同样抵达船尾,救下罗丝,二人爱情萌发,成为了她在自杀之外逃离阶级的希望,船尾则是公共区域。同样地,二人的性爱,也发生在了底层之下的行李间--镜头一路追随二人,奔跑过上中下层船舱,甚至离开了最底层的锅炉房。锅炉房的烟雾在慢镜头下脱离了现实感,而行李间则有着梦幻一般的暧昧光线,独立的极致便是汽车。这样的表达,与罗丝反感强穿礼服、学杰克吐痰等行为形成了同步。

然而,当大船遭遇冰山而被破坏时,独立空间便被外部入侵,打破阶级的爱情也面临冲击:杰克在上层房间被陷害,带走,下层甲板被关上了门 。杰克和罗丝依然对抗着这种冲击,在霍克利的枪击下一起冲进了下层,并用斧子打开了下层甲板的门。但是在最后,他们也只能分离于生死。在一定程度上讲,这正是阶层导致的救生船分配不均导致的结局。

对于沉船,卡梅隆其实有着更丰富的表达设计。在关于船只航行的部分中,我们始终可以看到一种反复出现的画面连接顺序:以甲板上发号施令的船长为开始,随后是传递指令的中层船员,最终下到挥汗如雨的最底层锅炉工。各自不同的工作环境,正是与客人一方完全同步的阶层化社会缩影。而船长作为最顶层存在,其在接到冰山预报后的轻视,以及在沉船之夜提前回房休息的决定,直接导致了事故的发生。而同样身处顶层的投资人,更是盲目地将冰山视为无物,因为"泰坦尼克号永不沉没"。他们的轻视态度来自于对船体之巨大的过度自信,这也正是对“财富力量导向之价值观”的阶层化社会投影。其导致的悲剧结果无疑成为了对此等社会的否定,但在当时这却是不可改变的。当大船的独立空间打破时,杰克和罗丝要生死分离,而底层的锅炉工则在一段专程强调其悲剧性的较长段落中,被关了在进水的船舱中而惨遭放弃,只为了确保上层人的逃生--船长虽然自愿赴死,但投资人却利用身份上到了救生艇。

事实上,同样的表达也出现在了撞冰山前后的客人一方。上等舱的客人毫无察觉,甚至把玩着碎冰快,而下等舱则早已踏到了涌入的海水,他们的脚边是飞奔的老鼠,而投资人的脚则穿着精美的拖鞋。而对众人的待遇上,船员们也完全不同,一边是对上等舱客人的循循善诱,一边则是粗鲁打断下等舱睡眠后随意扒拉下救生衣。上等舱的客人对危机缺乏意识,却得到了最妥善的照顾,否则他们的疏忽必然带来更大规模的死亡。而另一边更早察觉危险的下等舱,却被船员忽视,甚至为了确保上等舱逃生而锁门与射杀,因此面临了规模更大的死亡。

在沉船的前中阶段,卡梅隆用非常直白的方式,向我们展示了阶层分化时代的黑暗样貌。在电影中,整体环境与其中人物状态的极端化存在着同步的发展,当大船还在正常航行时,上层贵族对平民的态度还保持着表面的礼仪,看上去仍是他们引以为豪的“绅士风度”。这一点集中地体现在了头等舱餐会时,霍克利和罗丝母亲对杰克拿捏腔调的表面尊敬之上。然而,当轮船即将沉没时,贵族的表演便彻底被打破了,在露出了其真实的本性,而这也正带来了社会的真正样貌。面临生死的绝大难题,贵族与平民却被截然不同地对待,前者即使毫无自觉也可以被保护,后者反应迅速却被剥夺了求生权利。

这也是非常合理的推进节奏,只有到了极端情况之时,人与社会才会在巨大的威胁之下脱离后天赋予的种种伪装、顾虑,不再试图维持贵族进行自我标榜的文明,呈现出最真实的自己。由财富而决定生死之社会的不公正,被彻底地揭露出来。而杰克和罗丝,自然也成为了对这一点的集中反映者,以及对此的冲击者。他们察觉了危险,前去警告霍克利等人,杰克却反遭陷害,形成了第一次“受害反映”。随之,霍克利对杰克的态度则构成了第二次反映,并与此前的餐会段落形成高度的对比。执行他命令的保镖看管着杰克,子弹的特写强调了“霍克利先生让我送你一个礼物”的所指。虽然此处保镖没有直接射杀,但一记重击和试图将杰克淹死在这里的行为也与射杀并无区别。而在罗丝一边,当她随后了解真相后,则通过解救杰克而完成了对上层陷害的反制。在她砍断手铐的时候,电影安排杰克对她的握姿进行指导,透出了底层人的生活经验,而贵族则永远不会亲自使用这些工具,从而加强了解救行为带有的底层属性。

并且,对于罗丝在这里的“二次觉悟”,卡梅隆设计了一个非常出色的段落,使之与第一次形成了微妙的呼应。首先,她误以为杰克偷了海洋之心,茫然地与霍克利等人站在一起,回归了头等舱群体。此时,求救信号弹发射,照亮了罗丝和头等舱小女孩的面庞。此前被母亲教导贵族用餐礼仪的小女孩,让罗丝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从而构成了与她的对应关系。而在这里,小女孩看到信号弹火光时的微笑,也正是对此刻茫然的罗丝的指代。炫美的火光正代表着贵族的生活,在这里依然保持着风度,衣着华贵,享受音乐,实际上却已经陷入了救生艇失去平衡时的一片尖叫。贵族的破败本质已经暴露,高贵的伪装摇摇欲坠。这也正是火光本身的表里含义所指,看上去是漂亮的烟花,实际上则是沉船的象征。而小女孩对于火光之表的沉迷,正代表了此刻罗丝茫然表情的内容:她误以为杰克难改底层劣性,产生了对阶层分化的态度摇摆,似乎也停留在了对贵族优秀之表的认知中。然而,当她从霍克利的话语中察觉到真相,贵族远超一切的龌龊便迅速暴露,此时又一个信号弹升起,她的表情则不再迷茫,并迅速落实到了行为上--怒斥母亲和霍克利,用学自杰克的吐痰表明了自己的平民立场,而解救杰克和“很多人会死”的台词,则对应了对火光的认知转变,从罗丝化身的小女孩眼中的“漂亮烟花”变成了罗丝自己的“灾难降临”,暗示了对贵族生活之表里的认知切换。

杰克和罗丝等人的冲击,还体现在了更多的细节中。他们冲开了隔绝上下层甲板的铁门,并对着或让他们赔偿损失,或阻拦他们逃生的船员们报以重拳和怒骂的底层式反击。然而,他们最终逃不过终极的生死危机,最典型的表现便是杰克的爱尔兰朋友:他可以冲开门,也可以一记老拳,甚至在甲板上听到乐团演奏时自称“享受到了一等舱的待遇”,但终究没能逃过船员的枪击。“枪”的元素在这个阶段频繁出现,从霍克利保镖对杰克的展示,到两名船员装填弹药以威慑非头等舱客人的特写,再到直接枪杀。它代表的“剥夺底层生命”,也正是沉船危机下阶层分化的终极表现。

随着轮船之社会环境的极端化,这一点也延伸到了更多的细节中:头等舱的救生艇会不满员就下水,而底层人则只能在下等舱的窗户边遥望远处的救生艇,而霍克利与保镖分别备好金钱与手枪以应对局面,也正是对“上层财富与力量”决定生死的直接体现。这一切,也体现了彼时社会形态不可撼动的强大,信号弹的要素也再次成为了对此的点睛--在甲板上彻底陷入混乱的时刻,贵族的表面已经不复存在,以力量决定生死的分化得到了极端的呈现,而此刻的信号弹便不再有此前火花的虚幻美丽,而是成为了远景中的一点微光,深夜的海洋确定无疑地强调了此间的轮船环境的“黑暗”。

有趣的是,在增加剧情曲折性的同时,卡梅隆还让罗丝的脸又一次映照在了信号弹的火光之下,又一次地陷入了阴谋谎言勾画出的“贵族之表”,并以对其的反抗而完成了“第三次冲击”。在罗丝乘坐救生艇的部分,霍克利短暂地呈现出了正面的形象转变,先是放弃了收买到的救生艇座位,随后则劝说罗丝“我已经安排好了和杰克的座位”,似乎对爱情和底层人都表现出了更积极的态度,实际上只是哄骗她的谎言。这一幕构成了对此前偷盗谎言的再现,同样是对罗丝展现“贵族优秀之表”的哄骗,背后还含有对底层人的压迫。然而,罗丝看向旁边与家人痛哭诀别的客人,意识到自己与杰克无法再会的真相,便迅速地脱离了谎言,重新奔回到杰克身边,而霍克利本质的暴露也随之升级,从座位的谎言扩展到了爱情态度之上:“枪”的要素出现,成为了他向罗丝和杰克开枪射杀的工具,爱情痕迹一扫而空,转为“得不到就杀死”的现实嘴脸。杰克和罗丝面对又一次的上层压迫,也给出了第三次的回击:在不短的一个动作段落中,先是被霍克利的枪赶到即将被淹没的下等舱,随后再行破开紧锁的铁门,再次压过被强迫赋予的死亡局面,并离开下层而回到甲板之上。

当然,电影依然给予了光明,即是情感对于时空的超越性。爱情上,罗丝对于杰克嘱托的遵守,让她站在沉船海域时,完成了与杰克的嘱托交代,二人的交流穿越了时空。而在社会性上,杰克寄予希望的美国,也确实在未来带给罗丝新的变化。经济大萧条打破了旧贵族,她迎来了新生活。

在希望与光明的表现上,导演强调了情感超越一切的力量,它既可以在时间的流逝中成为永恒,也是打破阶级分化的重要因素,是所有人共有的“超阶级差异”之本性。在轮船沉没的阶段,卡梅隆便对此有了交代。在沉船刚刚开始时,阶级的区别依然是存在的,乐师的演奏声音只出现在贵族逃生的段落中,而随后切到的下等舱则只有一片混乱的声响。同时,头等舱的老贵族夫妇与下等舱的小女孩和母亲,也都分处于不同段落中,前者受到很好的照顾,而后者则只能在关闭的铁门前安慰子女。然而,当沉船即将结束时,这一切都发生了质变。乐师的演奏依然在继续,其声音却已经不再如此前一样,并非只出现在头等舱甲板,而在各船舱的画面中同时响起。于是,音乐声不再是此前的单纯环境音,而成为了人为配入的背景音乐,具有了电影bgm的丰富功能:对于情绪方向的烘托,而环境音则更接近于对场景真实感的烘托。而具体到这一段中,它更是成为了对所有舱房中客人的群体性心理疗愈,具备了情感化的作用。

这样的无差别情感输出,已然表现出了对阶级分化的打破:在生死关头,任何人都需要情感的抚慰,也会从《更近我主》的旋律中感受到上帝的疗愈,让它陪伴自己走向死亡。随之,上层的老贵族与下层的母子便先后出现,他们都在互相安慰,展现自己的爱情与亲情。并且,船长和设计师也同样出现在了音乐的声音中,前者无颜面对女乘客,对应着对职责的愧疚之心,而后者则调整了钟表,表现出对轮船的无比珍爱。这两种情绪都在沉船中被激化、打击,也让二人成为了被旋律抚慰的对象。最后,旋律更是扩大到了所有受难者的范围,响彻在混乱甲板之上,伴随着挣扎求生的众人。

显然,在这最极端的一刻,面对着死亡,老贵族和母子不再有此前的境遇差异,所有人都需要抚慰,也都回归了情感的本质,不再由阶级而显得不同--作为反衬者的贵族主仆,选择西装革履地“像贵族一样体面死去”,却在大水冲来的一瞬间无比惊慌,所谓的体面荡然无存,而镜头也特意交代了霍克利和罗丝母亲看到灾难发生的惊恐,让他们的贵族尊荣在生死之前完全破除。在一系列混乱与死亡的场面中,所有乘客都已经没有任何区别,同样面临内心的恐惧,也需要内心的安抚。他们的相同点体现在面对死亡之共同命运的无差别,也是在内心情感表现上于正反两面表现上的相同。而抚慰所有人的乐团演奏,则以“情感抚慰”的正向方式加深了阶级淡化的希望。随后出现的牧师,曾经只服务于头等舱,在沉船时却为所有人祷告。在最终的时刻,每个人最需要的都是情感安抚,也会展现出自己心中的情感化本质,这正是人性的根本,而非对财富或权力的渴望,也再无阶级区分的差异。对此最有趣的表现细节,是沉船时众人的穿着:所有人都穿上了救生衣,再无此前上等舱与下等舱的泾渭分明,自然也不会有杰克因平民穿着而被挡在头等舱外的隔绝。

当罗丝抵达美国,仰望自由女神像时,这种希望在爱情与社会的层面上同时达到了极致---她自称罗丝道森,与杰克进行了夫妻关系的认证,这一结合也意味着对阶级高墙的冲破,正如自由女神像象征的“自由与平等”。而彼时的美国并未真正赢得平等,贵族阶级依然横行,因此这一幕更倾向于“对未来的希望”。

此前,两边救生艇在是否打捞幸存者上的抉择对比,正是对于“现状依旧与未来希望”的微妙表现--就像老年罗丝自述的一样,大部分救生艇并未返回救援,只顾及了船上的贵族生命,在片中更是特意让罗丝母亲等贵族坐在这一条艇上,强化了见死不救者的贵族属性,作为对彼时美国社会的现实指代;而在另一条艇上,人们则投入了救援,它是历史中的少数,不足以代表彼时的现实,却带来了希望。而另一个贯穿全片的“希望者”,其实是贵族胖女人:同样是贵族的她却支持罗丝,也愿意促成杰克和罗丝,原因则是她对杰克类似于儿子的看待方式,同样是情感化的。在罗丝躲避霍克利的寻觅的段落中,我们也能看到类似的设计。当霍克利从泰坦尼克号的独立社会中去到外部,他便回到了求财富的状态,成为对彼时现实的反映,但此罗丝的自述却交代了更远未来时的“希望”--在30年代的美国经济大萧条中,霍克利破产并自杀,而这一巨大变故无疑意味着对既有社会秩序的严重破坏,随之带来了重建的希望。

事实上,在沉船的段落中,我们也能看到导演赋予这一“独立空间内社会”的希望信息,在此局部中的积极转变,也正是此前杰克和罗丝在该环境中爱情推进证明的信息。曾经盲目自信于轮船之力量的船长产生了内疚,射杀平民的船员自尽谢罪,而另一名高级船员则拒绝了霍克利的金钱贿赂,选择履行妇女与儿童优先的道德准则,同样的准则也在这一段落中反复出现,构成了对现实中泰坦尼克号沉船时道德光芒闪现的正面强调,甚至连霍克利也不得不放弃用“财富”的贵族方式,而是抱起一个平民女孩,才能获得逃生机会--依然是阴谋诡计,但从结果上看却无疑拯救了一个平民女孩,其手段也从贵族式特权的获得而转到了对更具普世性道德的执行。

作为希望承接的,便是作品中的当代部分。如上所述,它提供了“未来”的落地结果。正是情感的共鸣,促成了当代段落中的最终转变:以寻宝为出发点的挖掘者们最终放弃了珠宝,而是沉浸于爱情故事。在电影中,作为重要意象的海洋之心始终带有双重意味,既是霍克利眼中的财富,也是杰克和罗丝的爱情。在收官阶段,霍克利丢失了珠宝,而罗丝则在大衣中发现了它,并在多年后被罗丝沉入海底,带着她的灵魂一般,与杰克再次相伴,随之迎来了结尾的超时空团圆,这带来了爱情的最终胜利。而回到挖掘者一边,在被剪辑掉的第二个结局中,罗丝扔掉珠宝的行为被发现,大家只是轮番抚摸了它便不再阻拦。对于当代人从财富到情感的倾向转变,这个结局无疑更加明确,或许是表达过于直白粗暴,更或许是出于不愿破坏杰克和罗丝灵魂重逢时美好的静谧氛围,它没有被采用,但无疑代表了当代人在片中的作用。而在成片采用的版本中,挖掘者与罗丝孙女的好感萌生,让他此行的收获从财富变成了爱情,这同样对应着“海洋之心”在两种寓意中的转变。

结尾处,罗丝完成了最终的时空超越,以爱情的力量跨过了漫长的时间,而时间本身也成为了其爱情的证明,引出了最终的爱情圆满。老年罗丝身边的一张张照片划过,最终定格在她与杰克约定的骑马上,表现着罗丝在漫长时间中对诺言的遵守,活出了杰克希望的人生,其爱情并未收到时光的磨灭。随之,大船也从当代的沉没样貌直接变化为1912年的辉煌姿态,两个时空直观地连接起来,构成了罗丝与杰克脱离生死界限的重逢。而与爱情同步地,社会性的圆满也随之出现,所有客人都站到了头等舱的舞厅中,杰克再次回身迎接罗丝,一如爱情萌芽的往昔,而他已不再身穿象征此间资格的西装,而是一身平民打扮。

这部作品是否因为悲剧而成就了伟大呢?不能回避的一点是,比起纯粹的喜剧,悲剧似乎往往具有更强的感染力,并随之产生经典。人类对于喜剧和幸福的渴望,是针对自身的----任何人都希望,以幸福的实现为核心内容的“喜剧”,落在自己的生活中。然而,当这种幸福的程度、力量,需要被确认的时候,最能凸显它的当然是悲剧----比起皆大欢喜的“得到”,在“失去”之中依然的执念、意志,以及“失去”本身带来的影响,才更能强调“幸福”相关情感的可贵,表现出它对于一个人的重要性。

如果稍微“卑劣”一点地说,在一定程度上讲,人们需要让自己成为喜剧主角,也要用悲剧来让自己感受到悲剧的“撕碎”中才能凸显的强大情感打动力,从而明白自己获得的幸福情感之价值的宝贵。因此,人们想让自己演喜剧、看悲剧。悲剧的“悲”,更多是剧情结尾、人物命运的不如人意。而在情感层面上,它却往往能抵达更高的程度,某种意义上看,也可称之为“命运的破裂,情感的圆满”。

然而,《泰坦尼克号》的伟大,却绝对不止于“爱情悲剧”的程度。它完美地找到了二者共存的方式,从悲剧中升起了完美的大团圆。而其中蕴含的社会性表达,远比普通的“阶级分化爱情片”更为丰富。它成为了完整的主题,赋予作品以更高的表意层次。同时,对它的展现,也正是对爱情线索的强化,让其阻力更强,冲破也更显力度。

以爱情出发,通向社会,再回到爱情,实现悲喜剧的罕有平衡。最伟大的爱情电影,一定立足于爱情,却又必然不会局限在爱情,《泰坦尼克号》正是最典型的代表之作。

无论围绕着这部电影的外部争议或称赞有多少,一批又一批观众所倾倒的却依旧是杰克和露丝之间那段催人泪下的旷世爱情。

“爱”的颠覆与反抗

卡梅隆把一段跨越阶级的爱情置于泰坦尼克号上,本身就是在书写一段传奇。恰恰是有着真实的历史悲剧作为背景,才更加衬托出这一对苦命鸳鸯爱情的深度与恢宏。就像张爱玲在《倾城之恋》最后所展现的,似乎一座城市的湮灭只不过是为了实现一对情侣的爱情。而泰坦尼克号作为电影中最大的主角,它的沉没在这个爱情故事中也就成为必然,而恰恰是故事内外——真实与虚构——的遥相呼应,使得一段个体的爱情被赋予了强烈的传奇性和历史性,而这一璀璨的光芒也是让杰克和露丝的爱情无论经过多久的时间消磨,都依旧会令人着迷的原因。

可以说,卡梅隆通过《泰坦尼克号》创造了现代世界里最经典的爱情故事,他一方面继承与吸收了西方传统浪漫爱的故事模式,另一方面也把它置于一段特殊的现代历史转折点上,从而让一段年轻人的爱情具有了沉重的历史感。正是卡梅隆对这两部分的完美融合,使得现代“浪漫爱”的形象被建构出来。这些爱情模式和元素在西方漫长的文学和艺术历史中经过变迁而渐渐成熟,最经典之一的代表作便是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泰坦尼克号》电影剧照。

根据西蒙·梅《爱的历史》,我们能够简略梳理出现代西方的“爱情”谱系,其起点大都被定位于中世纪的“骑士之爱”/宫廷之爱上。一种颇具仪式化的示爱模式,使其在不知不觉中撬动了当时主流社会的两性关系,即主要以生育为目的的婚姻结构,而把“爱”、“钦慕”和“情感”等置于首位,从而开启了西方现代浪漫爱的滥觞。对于古代社会而言——无论东西方——爱情都被置于一个复杂且备受警惕的位置,因为两性结合的首要目的并非两情相悦,而是为了两个家族的结盟与父系血缘的延续,因此对于“家”这一公共领域而言,“爱情”之私往往被严格控制,夫妻之间的主要情感要素并非“爱”,而是诸如“顺从”、“敬”等义务。因此,当“爱”从此类社会关系中被解放后,它便被赋予了某种颠覆和反抗性,也让它几乎“天然”地被建构为一种自由的话语。


《爱的历史》,作者: 西蒙·梅,译者: 孙海玉,版本: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13年9月

爱与自由、纯真和自然的联结在浪漫主义中被反复言说,少男少女之爱被表现为人类最美与最真挚的自然情感,也被看成是对抗古老等级和家族制的武器。在“五四”运动中,“爱”就是自由、平等与人权,是个体最本真的情感,是对吃人礼教和家族的反抗。因此“爱”被赋予了强烈的超越性(这一点几乎在柏拉图的《会饮篇》中已经出现),就如汤显祖在《牡丹亭》中对“情”的观点,“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作为一种具有超越性的存在,“爱”能够战胜俗世的各种压迫、区隔与伤害,在《罗密欧与朱丽叶》中,家族的血仇也阻挡不了两个年轻人的惺惺相惜,而最终他们以死明志,来保护两人之间美好的爱情。

《罗密欧与朱丽叶》电影剧照。

在这些传统故事里,我们已经能看到出现在《泰坦尼克号》中的诸多元素,如两人的阶级差异、露丝面临的沉闷且虚伪的上层生活、个性张扬且热情的底层艺术家杰克、被各方势力层层阻挠、以及最终为了爱奉献自身……泰坦尼克号——这个被称作“世界工业史上的奇迹”的人类作品——为杰克和露丝的相遇相知创造了一个空间,否则以他们鲜明的阶级差异,在日常生活中几乎不可能遇见。1912年的欧洲依旧是一个等级森严、岁月静好的世界,万物根据自身的出身和阶级徘徊在属于自己的轨道上,但新的思想也已经蠢蠢欲动,而泰坦尼克号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看做是对于这一时刻/时代最好的隐喻。

启蒙理性所承诺的乐观未来以及工业革命所带来的快速发展与富裕,使得人们坚信他们已经彻底战胜自然,成为自身与世界的主宰。泰坦尼克号作为人类创造的野心从一开始就成为一个不祥的象征,同时它本身也是一个浓缩的、复制版的世界,再生产着森严的等级,通过不同的空间区隔,把不同阶级的乘客分开。但与此同时,这样的区隔又并非铁板一块,而总是存在缝隙,所以杰克才会从下等舱溜出来遇到了在甲板上准备轻生的露丝。这样的偶遇是偶然的必然性,就如希腊神话中诸多寓言所展现的,无论个体如何闪躲隐匿,最终都无法逃脱命运的必然性。在经典爱情模式中,这种偶然的必然性会反复出现,由此才会开启走向那命运的注定之路。

从《泰坦尼克号》到《革命之路》

《泰坦尼克号》里的爱情在如今看来已经是充满了各种陈词滥调。从男女主人公的性格、家庭背景到他们的相遇相知以及最终在各种阻挠中的勇往直前,都遵循着浪漫爱最典型的“爱无不胜”模式。而作为承托的泰坦尼克号自身的命运也狡黠地参与其中,在这个遗世独立却又等级森严的船上,杰克和露丝可以抛开外界附加在他们身上的各种标签与负担,自由自在地恋爱。但与此同时,他们的爱情也在倒数中走向必然的毁灭,而这样的毁灭不仅仅是指泰坦尼克号的沉没,也是指这样的感情必须走向高潮,而除了为爱而死,还有什么能比它更加震撼人心?因此,我们也就会进一步理解为什么卡梅隆必须把这段感情安排在泰坦尼克号上,而也恰恰是借助这段真实历史,卡梅隆解决了杰克和露丝之爱的终局困境。

《泰坦尼克号》电影剧照。

这样的困境并非杰克和露丝所独有,而是他们所遵循的这一“浪漫爱”内在的悖论所致。因为把爱作为双方结合的唯一元素,导致相爱者和外部的其他因素形成了一种紧张关系。这种爱本身就是遗世独立的,只能发生在泰坦尼克号上,一旦它靠岸,维系这段爱的空间便会消失,从而使其遭遇更加复杂的困境与麻烦。以杰克和露丝而言,当船靠岸,露丝最终只能选择嫁给未婚夫或自杀;而对于杰克来说,他是否有能力保护露丝,以及他以什么来维护他们之间的这段爱情也都成为挑战……这些问题对于还在泰坦尼克号上的他们来说,暂时都可以不必考虑,但当船靠岸,这些问题必然会扑面而来。

所以我们会发现,“浪漫爱”本身具有一种超然的位置,它并不置身于真实的世界之中,也不参与和其他社会关系、因素的互动,它自成一体因此不需要其他外物维持。但对于相爱的两个年轻人而言,他们却是存在于世的。泰坦尼克号为杰克和露丝解决了这个问题,它未能靠岸,由此也为他们的爱情提供了一个最佳出路:因为,最好的爱人就是死掉的爱人。在《泰坦尼克号》开始的时候,当老年露丝回忆杰克的时候,后者永远活在了那个最美、最英俊开朗的年纪,永远留在了他们相遇相知和相爱的泰坦尼克号上。即使之后她依旧过着循规蹈矩的生活,但对杰克的回忆和怀念却保证了这段爱情的历久弥新。而也只有如此,这段伟大的爱情才能被书写、被铭记和被保存。

《革命之路》电影剧照。

卡梅隆完美地利用了泰坦尼克号的沉没来为这段传奇找到了解决的方案,与此同时也为其再次赋予了一层强烈的历史感和怀旧性,从而让这个爱情故事能够永远流传下去。而这一点也恰恰抓住了观众们的心,由此让一代又一代的观众为其心碎与落泪。但与此同时,伴随着社会的发展以及人们观念的改变,我们也会发现新的观众对于这样的爱情也产生了越来越多的怀疑。此次电影重映,除了票房一般外,我们也会发现年轻的观众对于这样的“纯爱”/“浪漫爱”似乎已经渐渐免疫,并且对他们来说,杰克和露丝的爱情里充满了问题,那些曾经被奉为经典的爱情故事在如今看来愈加变得疑点重重。

观众这一心理的变化不仅与整个社会的发展以及个体遭遇的现实生活有关,也或许和人们对于爱情看法的改变息息相关。曾经作为现代爱情经典的模式正遭到解剖,一方面来自于女权运动的发展以及女性意识在现代消费、网络和流行文化中的觉醒,她们开始积极地参与前者的创作与批判,由此使得传统浪漫爱中存在的两性不平等结构以及性别权力运作被揭露;另一方面,则是在这个“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的“后-时代”,浪漫爱的超越性和神韵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人们开始意识到“世界中的爱”所必然遭遇的种种危机、琐碎和麻烦,从而使得人们开始怀疑那些宣传“爱无不胜”的意识形态。关于《泰坦尼克号》一个有趣的后续便是两位主角其后再次合作的一部叫《革命之路》的电影,它被许多影迷戏称为《泰坦尼克号》的后续,讲述一对相爱者是如何在婚后生活中一步步走向相看两厌的。

除此之外,我们也能从观众对新海诚最新电影《铃芽之旅》的评论中窥见一二。“爱”在新海诚的动画电影中总是占据核心地位,因此人们也戏谑地称他的电影最终都是“站在世界中心呼唤爱”。而新海诚的一些电影也确实和日本的“世界系”有关,即年轻人的恋爱故事可能会直接影响到整个世界的变化。在有关《铃芽之旅》的不满中,观众对新海诚以“爱”来解决所有困境的招数已经产生质疑且厌倦,因此在许多观众看来,“恋爱脑”的女主其实并不必一定得喜欢上男主,有更多的可能性在她的生活中会出现,如领养那只可爱的大臣猫不香吗?

《铃芽之旅》电影剧照。

由此我们会发现,在当下,两性之爱已经失去了曾经被赋予的象征自由、反抗和超越性的意涵,反而渐渐成为一种颇具束缚的关系。尤其对于女性而言,在“浪漫爱”的玫瑰色之下隐藏的性别等级以及由此塑造的各种刻板印象,都让她们产生警惕。

《泰坦尼克号》失去魅力了吗?

浪漫爱——像珍妮斯·拉德威在其《阅读浪漫小说》中指出的——似乎不再能为女性提供某种情感的补偿与慰藉,它们内含的父权制结构被揭露,从而在现代文学和影视文化中被要求重新组合与创作。也正因此,高寒凝在其《罗曼蒂克2.0:“女性向”网络文化中的亲密关系》中指出,传统的“罗曼蒂克1.0”——“浪漫爱”模式——正渐渐地被“罗曼蒂克2.0”取代。前者主要发生在传统的骑士文学、言情小说与影视剧中,而后者则主要产生在当代的互联网文学、影视与追星中,因此其重要的特征便是“虚拟性”:一个“虚拟化身”与另一个“虚拟化身”的虚拟亲密关系。

《阅读浪漫小说》,作者: [美国]珍妮斯•A. 拉德威,译者: 胡淑陈,版本: 译林出版社 2020年7月

也正是在这一背景下,《泰坦尼克号》似乎正在失去其魅力,对于一个发生在悬浮的、封闭空间中的“纯爱”的认同感在逐渐下降,因为其内在的困境始终未能解决。“爱”的复杂性被忽略,而“爱”的社会性也被模糊处理。但即使如此,我们却依旧会发现,“浪漫爱”的模式始终不可能彻底泯灭,并且在当下流行的大众文化中,从各类古偶、仙侠和言情剧,到耽美等网络文学,它们在很大程度上依旧继承和发扬着“浪漫爱”的精神与故事模式。

由此或许也才能再次显现出《泰坦尼克号》的伟大以及其之所以能够成为经典的根本原因:它抓住了个体这一特殊的普遍性对于“浪漫爱”的渴望心理,以及通过这一亲密关系与他人产生联结。仅仅只是这一希望本身,就已经能够让它在人类的历史中穿越时空,而无论世界变得如何。

《泰坦尼克号》电影剧照。

或许就如《泰坦尼克号》那首经典的主题曲My Heart will go on(我心永恒)所言明的,无论世事多么艰难、世界如何变化,对于遭遇着不幸或绝望的个体,在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我们都会渴望那样一次决绝、热烈且永恒的爱情。

我们知道(know)什么和我们感受到(feel)什么是两回事,纵然伴随着社会变化和观念变迁我们批评《泰坦尼克号》中的种种问题与缺陷,但不可否认的是,爱情或许永远会是人类最大的“短板”,而也恰恰是这个裂缝的存在,才让我们意识到作为人活着意味着什么。《泰坦尼克号》中杰克与露丝的故事就是这条裂缝,而“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重木;编辑:走走; 校对:薛京宁。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