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貢女子的抗爭影話 在明渠旁尋找大藍湖

編按: 西貢蠔涌村前通往白沙灣的河道, 因水利工程而改建為一道明渠, 而海岸線早被地產項目佔據了。在西貢成長的曾翠珊, 有感城市化帶來的變遷, 以昔日西貢為背景, 拍攝獨立電影《大藍湖》。本版邀請另一西貢居民、著名文化評論人洛楓, 就電影裏的西貢面貌與人情, 用文化研究的角度訪問曾翠珊, 尋找電影與現實相關的痕迹。

陰晴反覆無定如這個城市的下午,我們約了《大藍湖》的新世代獨立電影導演曾翠珊在西貢的蠔涌見面,從我家住的蠔涌新村走過車公廟和變成渠道的河,導演迎面的第一句話便是說常常在西貢市中心見到我四處蹓躂,我便笑嘻嘻的說因為在那兒的沙角尾村租用了一個工作室。然後她一邊領着我們進入家門,一邊解釋舊式村居總設有這樣祖先的神壇,於是我們便坐在紅色神壇前的沙發上,展開關於女性身分與社區電影的話題……

我們從女性身分與地域的關連說起,《大藍湖》既是關於一個離家十年的女子回歸家園的故事,也是蠔涌村落新舊面貌交替的紀錄,導演如何將兩條線索串成一條命脈呢?曾翠珊說從早期的作品開始已着眼於女子在不同城市游走的命運,從《寂寞星球》、《楓丹白露》到《戀人上路》,從北京到巴黎再返回香港,最後還是落腳自己出生的地方,尤其是往外跑得多了,在全球化的風潮下,逐漸發現許多地方已經失去了差異的獨特而變得同一,例如到處都是星巴克(Starbucks),連本來譽滿西貢的「滿記甜品」也出現在杭州,於是便決定做一個關於自己地方的劇情長片,當時有人向她提議拍攝擾攘得沸沸騰騰的「菜園村」,但她堅持選擇自己熟悉的地域,由出生的所在地細說從頭。

「社區電影」的地緣文化

「回歸家園」是《大藍湖》的重要主題,尤其是在這個城市「政治回歸」以來到處家園盡毁、舊物拆卸、經濟利益蠶食人文風景的趨勢下,社區的人情、鄰里生活的風貌不斷被踐踏移平, 「重建家園」變成「後九七」一個非常反諷的魔咒!於是便問導演是否有意識要將這部電影作為個人的宣言,在保育運動的抗爭中迴旋發聲?尤其是這些年來出現了一批以社區作為場景的作品,如許鞍華的「天水圍」系列、羅啟銳的《歲月神偷》、謝安琪的歌曲〈囍帖街〉、Stella So 的繪本《粉末都市》等,都是一些「地緣文化」的建構,通過影像或文字追蹤和保存區域的景貌,穿插於這個文化脈絡中,《大藍湖》可否稱之為「社區電影」呢?曾翠珊同意這個說法,而所謂「社區電影」便是從周邊發生的地域、空間與人事出發,重視和珍惜每個人、每個地方縱使卑微卻有血有肉的成長故事,她甚至認為每個導演在有生之年都應該拍攝一部關於自我根源的電影,匯聚起來不但能重建本土意識與土地關懷,而且也讓香港地區歷史的層次變得豐厚。

作為一部劇情長片,《大藍湖》有趣也有機地加插了一些類近「紀實」(documentary)風格的訪談,三個老人,兩個男的、一個女的娓娓道說一段一段的口述歷史,從年輕的記憶說起,耕田的、當水手的和唱山歌的,見證了蠔涌滄海桑田的變遷。曾翠珊指出這些段落是在拍攝過程中慢慢形構的,除了那個婆婆之外,尋訪的都是村內真實的原居民,婆婆來自西貢另一條村落,但因為着實喜歡她那一口清脆的山歌,便一併放入影片內,設定鏡頭後便任由老人自由發揮,說到哪裏就是那裏,然後再經剪接組合。至於「劇情片」與「紀錄片」的風格接連,她沒有顧慮太多,反正電影早已混合了職業和非職業的演員, 「類型」(genre)的摻和便變得理所當然,但有一件事物她由始至終都十分堅持,那便是「太平清醮」。

「太平清醮」的女性視角

「太平清醮」出現於電影的開首和結尾,故事開始時是女主角張麗儀(唐寧飾,左下圖)演藝事業受創後,在內地酒店房間的電視上看到介紹香港這個道教儀典的畫面而受到感召,決定展開回歸之旅,而結尾的時候卻是實况的拍攝,一家人坐在露天戲棚觀看「神功戲」。曾翠珊強調「太平清醮」在《大藍湖》之中不但串連了時空,同時也是重要的象徵符號,蠔涌的「太平清醮」十年舉辦一次,包含「團圓」的意義,因為移居海外的村民都會從四方八面趕回來,參加祭祀,跟家人相聚,一起吃飯然後再各奔前程。這趟拍攝的是2011 年1 月舉行的「太平清醮」,這也是為什麼她以「十年」作為回家的界線,一方面是女主角面臨三十歲關口的思索,一方面也為了折射這成長的儀式(rites of passage),基於這些前設的命題,她特別強調女性的參與,因為一向以來「太平清醮」都是非常「男人」的活動,女子被拒斥於外,例如電影中她特別以近鏡凝定了一張發黃的照片,裏面清一色「全男班」,細小的女主角只能偷偷破格的閃入後排的角落,因為「太平清醮」的攝影師都是男人,所以照片上沒有女人的身影!然而世易時移,隨着數碼科技的普及,現在每個人手中都有一部相機或手提電話可供攝錄,而她就是以這個「女性導演」的身分,架起拍攝的器具,將女性重新安放於男權主宰的鄉村文化,當然,主辦「太平清醮」的單位依然照例有他們「全男班」的大合照,但已經沒有人能夠阻止她以女性視角的記錄啊!

「攝錄」作為抗爭的武器

從這個以「攝錄」作為「性別武器」的角度看,《大藍湖》雖然着重團圓的結局與家庭血緣的牽纏,但仍暗藏不少顛覆保守思維的意圖,村落的文化以男性為尊長,無論在家還是村裏,女子都沒有繼承的權利,曾翠珊由個人成長的背景說起── 父親在「九七回歸」前是華籍英兵,在她開始懂事的年代早已隱隱感受身分的認同危機, 「華籍英兵」不但沒有居留英國的權利,而且隨時被要求退役,而父親生活圈子的四周,又恆常地聚滿各種國籍不同的人, 「外面的世界」及其事物一直在身邊轉來轉去,但有一天自己真的轉出去了又格外覺得「根源」的重要;只是,嚴厲的父親一直讓她敬而遠之,帶着疏離也纏着驚懼,尤其是小時候常常被教誨不可胡亂惹事生非、不可跟成人的規範對抗、不可明目張膽的得罪村長和政府,於是長大後立意要以「電影」作為抗爭和訴求的工具,曾翠珊稱之為「溫柔的發聲」──是的,政府要將蠔涌本來活存的河流修成死水的渠道,她無法反對和阻止工程的開展,因為參與決策會議的都是村中的男人,於是她便以詩意的鏡頭把變異的景觀一一攝下,變成「影像歷史」,寄寓了她的深情、嘆喟和批判!(標題為編輯所擬,原題「溫柔發聲的社區電影」)

後記

結束專訪之後,我們一起走到外面的空地,看着已經半死的黑渠,曾翠珊說蠔涌是香港罕有沿河而建的村落,以前這裏四周全是農田,包括對面新村的土地,「河道」既滋長了農作物也養活了幾代人,但如今田地變成荒地,被地產商和建築商收購,再築成樓房出賣,早已物非人是了。看着對面自己居住的新村,想起去年通入村子的路段突然被人買下、落閘,然後封了,居住在這樣浮游的城市我也感覺前後無路了……

洛楓, 文化評論人。曾任金馬獎電影評審委員。先後任教各大學,研究範圍包括文化及電影理論、性別理論、演藝及流行文化。作品曾獲香港書獎、中文文學雙年獎等, 近著《流動風景: 香港文化的時代記認》。

曾翠珊, 電影工作者。畢業於香港演藝學院電影電視系, 2005 年完成香港城市大學創意媒體學院碩士課程。曾創作多部不同風格的電影及錄像作品,作品曾獲ifva 香港獨立短片及錄像比賽多個獎項, 新作《大藍湖》為加拿大tiff.及香港HKAFF 參展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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