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樣的電影會被人們過了 30 年仍無法忘懷？得獎的電影、感動的電影、優秀的電影⋯⋯我們有太多例子，但這部電影十分不同。它改編自漫畫家灌注痛苦的作品；它的內容充滿痛苦；它的幕後是一個痛苦的悲劇。這種痛苦溢於銀幕之外，似乎連談論它都令人心痛。它是慶祝上映30 週年紀念的《龍族戰神》，是 90 年代黑暗漫畫超英雄代表作之一，它以多種形式證明了人間最殘酷的事實：真愛也無法抵禦死亡的力量。
《龍族戰神》漫畫。
《龍族戰神》漫畫家充滿痛苦的成長經歷
1994 年電影《龍族戰神》，改編自詹姆斯歐巴爾 (James O’Barr) 的漫畫作品。讓我們先談談這套漫畫的痛苦根源：他從小生長在底特律的孤兒院裡，小詹姆斯是孤兒院裡的唯一白人－－你大概可以想像他會受到的待遇。有幸的是，其他壞孩子無法從他身上拿走作畫的天分。歐巴爾雲淡風輕地說：
「自從我兩歲時拿到了幾根蠟筆，從此我再也沒有放下它們。」
畫畫是他的興趣，也是他逃避殘酷現實的最好方式，他畫著那些現實以外的事物：電影上的怪獸、還有恐怖小說裡的惡魔。而後，畫畫變成他說故事的方式，他開始畫起有著連續劇情的漫畫。最終，他成為了一位漫畫家。離開孤兒院的歐巴爾有了知心女友，但在一個下大雨的夜晚，某個粗心的酒醉駕駛，撞死了他原本論及婚嫁的女友⋯⋯而當時歐巴爾僅僅只有 18 歲而已。
詹姆斯歐巴爾（左）。
《龍族戰神》基本上是歐巴爾的某種人生變形，他痛苦地透過自己的天賦，把他所處的混亂出身環境、他痛失所愛的經過、與悲劇後心中複雜困惑的情緒，全化成了那個死而復生的復仇死神，以及《龍族戰神》這套漫畫。
親手把自己的痛苦畫在白紙上，是一種淌血的自剖，但也是一種緩慢的自療，他把他內心毫無未來、甚至瞋恨上帝的憤怒情緒全畫出來了，他不只一次想要放棄完成《龍族戰神》，但是最後，他仍然花了長達 6 年的時間，成就這套漫畫，彷彿這是他唯一剩下的人生意義。
電影《龍族戰神》的改編，是如何超越原著的？
《龍族戰神》的故事描述：艾瑞克與雪莉是一對戀人，他們預計在萬聖節成婚。而今晚是萬聖節前一晚⋯⋯也就是所謂的「魔鬼之夜」。這不祥的夜裡，一群暴徒闖進他們的家，虐待、強暴、殺害了雪莉，而艾瑞克也身中數槍墜樓而亡。一年後，烏鴉喚醒了已死的艾瑞克，現在他刀槍不入，烏鴉是他的耳目，艾瑞克展開了他孤獨的復仇，在這魔鬼之夜，那些兇手都要付出代價。
《龍族戰神》。
《極光追殺令》(Dark City) 導演亞歷士普羅亞斯 (Alex Proyas)，理解《龍族戰神》漫畫的中心主旨。在 90 年代，改編漫畫電影有更多商業上的考量，少了一點導演本人的自我主張，這讓普羅亞斯的《龍族戰神》變得很不一樣，因為它與漫畫原著的差別並沒有太多。
普羅亞斯對原著的修改，只是為了讓電影的敘事更順暢，但在原著的諸多設定上則分文不動。一個最明顯的特異之處，是他沒有使用電腦特效，讓漫畫裡任何超能力的描述變得金光四射。
《龍族戰神》。
一隻烏鴉飛到了艾瑞克的墳頭，他的手掙扎地從地底伸出，艾瑞克復活了。我們沒有看到全身發綠光的烏鴉，向著墳墓發射某種「復活光線」，也沒有看到這隻烏鴉突然會說人話，告訴艾瑞克他復活的原因與目的，而這些都是 90 年代動作片的基本元素。但《龍族戰神》並非如此，它維持著漫畫裡特殊的抑鬱詩意，不對這個故事進行太多解說，讓它持續保持神秘。
所以某種程度上可以說，透過光影、構圖、李國豪的表演、與一首又一首的頹廢搖滾 (Grunge) 或哥德金屬 (Gothic metal) 勁曲來呈現黑暗精神的《龍族戰神》電影，比漫畫原著有更多的表現手法，也勢必能呈現一個更圓滿的黑暗世界。因此即便你沒有讀過漫畫，其實也不要緊，因為算是忠實改編原著的《龍族戰神》電影，從方方面面都超越了原著。
《龍族戰神》。
電影的暗黑街道場景更有說服力；李國豪從陰影裡帶著微笑出場的畫面更有震撼力，他那些厭世、自嘲、又隱含怒意的呢喃更有氣氛⋯⋯比起來，歐巴爾的畫風其實並不算穩定，他的艾瑞克有時在前後兩頁之間的變形⋯⋯有點嚴重。
而當電影裡李國豪飾演的艾瑞克，配著怪人合唱團 (The Cure) 的歌曲〈Burn〉，畫上有如怪人合唱團主唱羅勃史密斯的蒼白妝、披上風衣、烏鴉在他肩頭、而他站在一年前墜樓的破窗前⋯⋯這個片段無須任何台詞，觀眾已經能充分感受到，從艾瑞克身上傳來的黑色怒火。
李國豪的演技，讓主角的痛苦與瘋狂充滿說服力
做為電影功夫大師李小龍之子，李國豪的身手似乎是他演出這部電影的最重要原因。但在一部好萊塢電影裡，特別是 90 年代的好萊塢電影，港式武打風格在此通常無法大展身手。但有趣的是，儘管李國豪沒有在《龍族戰神》裡施展多麼驚奇的拳腳功夫，但這反過來卻突顯了李國豪本人的魅力。
《龍族戰神》。
他的角色魅力首先展現在他驚人的體態上。在艾瑞克全片 80% 都穿著黑色長風衣的狀態下，開場他遭人從背後開槍的畫面裡，你可以清晰看到他背後凹凸有致的肌理，那其實是難得的風景——90 年代能在大銀幕上展現肉體之美，對亞裔男星而言是少之又少的機會。
第二個魅力在於他如何讓艾瑞克復活。這個死後復生、行事又不合常理的角色，其實很容易變成一個笑話。特別要注意的是，艾瑞克其實很常引用聖經的言語，因為他儼然是上帝派來懲惡的代理人，但這些以上帝之名的台詞，讀起來還好，在電影裡聽某個角色把它們念出來，又是另一回事。
可是，李國豪卻沒有讓艾瑞克變成一個笑話，艾瑞克的孤獨與悲傷，在李國豪的表演裡清晰可辨。而在念出那些傳教台詞時，他卻又變得誠懇與堅定——這是他超越父親的時刻，那不是「李小龍之子」這個稱號能夠解釋的表演成績。
《龍族戰神》。
儘管李國豪已經在 90 年代初期演過《浴血蛟龍》(Showdown In Little Tokyo) 與《龍霸天下》(Rapid Fire) 等武打電影，但他並不想在《龍族戰神》裡延續自己武打演員的形象。
在他與監製傑夫摩斯特 (Jeff Most) 和導演普羅亞斯討論之後，他們決定維持艾瑞克的樂手形象——起死回生的艾瑞克確實有些特殊能力，但他生前沒時間學會迴旋踢或是詠春拳，因此，他也無法透過中國功夫報仇⋯⋯而李國豪堅持，在銀幕上呈現艾瑞克的痛苦與瘋狂，比他的身手更重要。所以李國豪每天清晨五點半起床，開始學習彈奏吉他。
李國豪與與監製傑夫摩斯特。
一場意外的發生，永遠奪走李國豪的生命
但這部電影裡的李國豪含量卻只有一半，特別在電影中段之後，李國豪的臉越來越少出現在畫面上。那是因為《龍族戰神》片場使用的道具槍意外上膛，導致李國豪遭槍擊身亡，他死時僅僅只有 28 歲。
「開心果」(funboy)，是艾瑞克要復仇的第二個兇手，因此艾瑞克解決開心果的片段，位於電影前半段。我們可以看到電影裡，艾瑞克挑釁著開心果，使對方連開了數槍，包括了對準艾瑞克掌心的一槍。但這傷害不了艾瑞克⋯⋯卻永久傷害了李國豪。在拍攝開槍戲時，飾演開心果的麥可麥斯 (Michael Massee)，在距離李國豪約五公尺之處對他開槍。理論上這把槍裡應該沒有任何子彈，但是，在上一場戲拍完後，一小塊空包彈的碎片卻殘留在槍膛之中，而它被發射出去⋯⋯
碎片擊中李國豪的腹部，外觀上甚至沒有出血，劇組人員以為李國豪只是受了點皮肉傷。事實並非如此，尖銳的破片如刀鋒一般直接貫穿他的腹部，並且卡進了他的脊椎。劇組立刻將他送醫，但在急救後數小時，李國豪心臟衰竭逝世——他的內臟被高速碎片俐落地切開，短時間內造成了大量內出血。
《龍族戰神》李國豪上妝。
發生意外那天早上，在片中飾演艾瑞克準新娘雪莉的蘇菲亞席娜斯 (Sofia Shinas)，在李國豪要表演這場中槍戲前告訴他，一定要穿上安全背心。但李國豪卻告訴她，觀眾會看到艾瑞克突然穿上了一件很不搭調的背心，而且⋯⋯
「我不擔心（受傷）這種事，而且如果我真的發生了什麼意外，那我也願意認命承擔。」
《龍族戰神》。
李國豪安葬在他的父親身邊，他剩下的戲份，由他在電影裡的替身，一位名叫查德的年輕人演出。查德儘管盡可能模仿李國豪的身形，但他與李國豪長得實在太不像了，只能以許多背對鏡頭的形式演出——因此艾瑞克在車內持槍脅迫兇手 T-bird 的一場戲，整個片段裡觀眾只看得到艾瑞克持槍的手，那其實是查德的手。或是透過電腦動畫「換臉」——這部電影其實使用了大量特效，例如上述艾瑞克站在墜樓窗前的名場面，艾瑞克的身體其實是查德，而臉是李國豪。
多年後，查德成功地成為導演，他就是好萊塢最成功的武師導演之一——執導《捍衛任務》系列的查德史塔赫斯基。
《龍族戰神》。
《龍族戰神》成為史上第一部 R 級超英雄電影
30 年過去，《龍族戰神》仍然是影史的遺憾與悲傷，它無法在悲劇發生前完成，只是這團混合悲劇裡的另一個遺憾。如今，重製版《龍族戰神》已經即將上映，很明顯地，如今頹廢搖滾或哥德金屬已經不再那麼受到歡迎、黑暗超英雄更是爛大街，那麼，新版《龍族戰神》會是什麼樣的面貌呢？它會忠於原著嗎？還是創造全新的風格？
漫畫家歐巴爾對此毫不感興趣：
「我反對任何形式的《龍族戰神》續集電影，我覺得這些新作品，只會剝削李國豪所留下的傳奇。這些作品，只會讓國豪當年的演出，看起來更加美好。」
而在新版的《龍族戰神》漫畫，詹姆斯歐巴爾在開頭寫下了幾行字，做為對李國豪的敬意：
「我會沈痛地緬懷你，愛你的詹姆斯。」
李國豪與未婚妻伊萊莎赫頓 (Eliza Hutton)。
《龍族戰神》獲得了超過五千萬美金的票房佳績，觀眾進場甚至未必是為了電影本身，而是為了替李國豪送終。隨後這部作品變成了邪典電影，而它的原聲帶甚至賣到了告示牌排行榜第一名，是當時銷量最暢銷的電影原聲帶；它也是史上第一部 R 級的漫畫超英雄電影，《閃靈悍將》還要三年後才誕生。
也許《龍族戰神》應該被重製，它也許可以藉此清除令人感到不祥的形象；但它也許永遠不該被重製，因為這種悲傷應該被永遠銘記下來，它提醒著好萊塢拍攝開槍戲時應有的安全規範；它與我們每個人生活中最痛苦的那一天相互呼應，那是一個警惕與安慰，同時提醒我們，李國豪曾經可能發出比他父親更耀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