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纸旧影话九江 | 彭蠡航线在挣扎中，1947年
文 / 冯晓晖
"故纸旧影话九江"系列深入挖掘报刊书籍、档案文件、照片地图等原始史料，以当代视角进行解读，多维度地展示九江近代的历史风貌。
【本篇资料】
来源：民国三十六年（1947）八月二十四日 《申报》第五版专栏
标题：消失了黄金时代的彭蠡航线在挣扎中
作者：俞宁颇
背景说明：
《申报》自1872年4月30日起在上海创刊，至1949年5月27日停刊。该报是中国近代历史中发行时间最长、影响最为深远的报纸之一，也是中国现代报业发展的重要标志。
本文作者为《申报》特约记者俞宁颇，生平不详。1933年他曾在《申报》发表过一篇介绍宣纸的文章。1947年至1948年，作为特约记者写了十几篇有关赣东北、皖南等地的新闻报道和专栏文章。
本篇介绍的是清末到民国末年以鄱阳县为中心的鄱阳湖航运兴衰史。
编者对文章标点进行了部分修订。扫描版中个别文字难以确定，用虚缺号（□）代替。文中的部分内容不合时宜的，亦用虚缺号（□）取代。
【正文】
消失了黄金时代的彭蠡航线在挣扎中
鄱阳湖为江西全省唯一的水库，孕育着赣、饶、抚、信、修五大干支流。昌乐两江，居鄱湖支流的上游。昌江，发源于毗连浮梁之祁门；乐江，发源于接壤德兴之婺源，各有水程三百余里。两江的水，都在波涛汹涌下日夜不息的长流着，昔日曾为沿江人类生活上尽了最大的努力 ，过去是把婺源、德兴、万平、祁门、浮梁、鄱阳一带的土产，成船满载一批一批的运输出去，同时又把苏、沪、汉、浔的华洋商货成船满载一批一批的运输进来。
我国最著名的景德瓷器、乐平鸣山的锰煤、鄱阳的烟叶粮食，更有占出口贸易大宗祁红绿的洋庄茶叶，都靠它吐纳内外，有无相通的需要，助成了沿江工商业百余年来无上的繁荣。所以昌乐两江的支流，是沿河各县商业特产品唯一的生命线，在过去没有轮轨交通的这块腹地，民航的重要性，可想像而知了。
【解读】
乐江：乐安河，亦称乐安江。
万平：万平镇，属浮梁县。
本文标题的“彭蠡航线”与彭泽县无关。古彭蠡湖在今鄱阳县以北，后因地质变迁，形成了现在的鄱阳湖，鄱阳湖因鄱阳县而名。鄱阳被称为“湖城”，是江西人口第一县（南昌所属县除外）。
鄱阳湖的水运，有南北两条主线。南线为赣江到鄱阳湖的南北通道，饶河则为北线的核心，景德镇的瓷器、安徽祁门的红茶、婺源的绿茶等各类土产，都要通过饶河的南北两江（昌江和乐安江）输出。两江内的货物各装小船，到鄱阳后换大船，入鄱阳湖，经长江到九江集散，输入的货物，来往的客商，也都是通过这条北线。饶河亦称鄱江，本文的“彭蠡航线”指的就是赣东北各县及皖南通过饶河输入输出的水路通道。
【正文】
昔日繁荣 满载扬帆竞赛
鄱湖航运工具，单就民船一类来讲：有多至六十余种，全省内河大小船只，约达十万艘之多，船工五十万人。最著的有抚船、巴斗、鸦尾、刁子、满江红、晚莲船、鸦梢、□梢、摇划、乐平船、鸭央等，船的形状各殊，名称不一，载重弗同 ，速率亦异。在民国初年，鄱阳内湖昌、乐江及上饶、河口、弋阳等支流，共有有大小船只，航行于上述各线的，约达五万艘以上，依靠操船业为生的，约有二十五万人。
当时沿湖各县的土产，如祁门、浮梁、河口的红茶，婺源、德兴、玉山、余江的绿茶，景德镇的瓷器，鄱阳的莲子、烟叶，乐平的青靛、煤炭， 德兴的糖纸，以及万年、余干等县的麻豆杂粮，都是经过昌乐江集汇鄱湖转运九江出口的，各县外来的商货，亦恃这多民船源源的输入，计算全年特产和商货输出输入，数量至堪惊人。故当时民船运业，为一个适应时代最繁荣的时期。
船业载货水脚，春夏稍平秋冬倍涨，船户招揽载货，同业时起争端，承运开航，都抢快缩短时间，以迅捷的努力，赶达目的地；又迅捷地揽货装载而回 。那时候沿湖各河流的布帆饱挂，有如端节的竞赛龙舟。船户收入既丰，生活自亦随之舒裕，每值扬帆破浪，时闻船工呼啸之声，篙撑逆流，哼哼鼓进，其一种安心专业的精神，不禁令人羡水上生涯的真乐矣。
【解读】
唐代张九龄在广东与江西交界的梅岭凿通了大庾岭。宋代以后经济文化南移，长江——鄱阳湖——赣江——大庾岭——广东的这条水路运输通道，成为了中原与广东，特别是中原与海外物资文化交流的大动脉。赣商就此而崛起，江西成为南方经济最发达，文化最昌盛的省份之一。这条动脉，就是上一段解读中的鄱阳湖南线。
第一次鸦片战争炮声连天，五口通商打开国门，广州丧失了唯一对外贸易口岸的地位。第二次鸦片战争又是炮声连天，长江三市（武汉、九江、镇江）被迫开埠，外国人的火轮可以“突突突”地进入中国腹地，鄱阳湖南线迅速衰败。
常言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南线衰落，北线却繁荣起来了。这是因为国门打开后刺激了出口，中国成为了世界的生产基地。最受欢迎的中国土特产是瓷器和红绿茶，全世界最优质的瓷器和红茶恰恰都在饶河上游：景德镇瓷器、祁门红茶。
对于九江也是如此。赣江水运繁荣时，九江就是个普通的府城。赣江水运衰落，饶、信、修三大干支流却兴起了，饶河不赘述，信江通武夷山，修河通修水，都是优质红茶的产地。九江曾为中国第一茶市，就是这么来的。九江的米市靠的是赣江和抚河，即赣中平原的大米产区。九江还是瓷市，依托的就是本文讲述的彭蠡航线。
【正文】
曾经沧海 篙工辍业沉舟
自民十八年秋，□□蔓延赣北，□□□□崛起赣东，侵扰乐平、浮梁、德兴、万年诸县，鄱湖沿河交通，都被阻断。祁门、婺源的箱茶，景德瓷器，都改由旱道挑运至屯溪出口。其他各县特产，亦多改途易辙，多数农产品，因为□□的不安耕作，出产日就衰微。
商家为避危就安，外来货物，都主缩进，且多由陆路车运入境。因是沿湖的民船运业，顿呈衰落的绝境，上下船只，完全停航，船户生活，愈苦难支。其间或卖舟改业，归乡务农；或沉舟于水，冀日他日复业，或破舟作薪，以示辍业的坚志。在这数年间，偶过沿湖瞧望，绿杨河畔，不见系舟；芦苇滩边，绝闻篙响，此一时间景色的特殊，真令人有不胜今昔之感！
至民二十三年后，□□渐次敉平，各地商业工产，也渐渐地向复兴的坦途迈进。谁也想不到正谋恢复间，接着芦沟桥的炮声又起，抗战烽火由华北而蔓延到东南，长江航路，复被封锁。内河民船航业。既无货运，且多差役，雨霁云开甫吿复航的民船，如昙花一现的又陷入民十八年以后的状态。时代所赐予它们的挣扎良机，又被消逝失去，它们无疑的一样如在陷区人民的生活财产，同蒙巨大损失而无可挽回。
【解读】
水运是大宗商品进出口成本最低的运输方式，商业流通的血管必须躲避战火的侵袭，迫不得已也只能选择成本效率更低的陆路。
昔日，安徽祁门的红茶需要通过徽浮古道以人力运至江西浮梁县，再改水运入昌江。赣东北战乱期间，景德镇的瓷器等赣东北土特产，只能逆向送到徽州，在屯溪转水运入新安江——钱塘江——杭州湾。结果是彭蠡航线几乎断航，便宜了上海和宁波。
1934至1935年，先是赣东北，后是赣南，战乱渐次平息，江西经济开始恢复。结果呢？鬼子又来了，江西成为中日对峙的主战场之一，日本人占了九江、南昌，周边全都交战区、游击区，经济就别提了。
清末鄱阳湖南线衰落后，北线（彭蠡航线）崛起。上世纪二十年代末期，北线由于战乱衰落，江西也就彻底完了。
【正文】
今时复航 只作最后挣扎
前岁复员后，原子弹的威声，使未绝如缕时代落伍的交通工具民船业，如被春风之吹植，再度复生起来了，聪明的商人，遂丢去以前来往 的车运捷径，从而便用民船故道，为它们货物吐纳的服务工作。在这一年来，原有的船户，虽然渐渐的恢复航行，但究不若以前船运业的洋洋大观。
说到今日的航运，鄱阳仍不失为船集的中心，沿湖数里，船只排列，桅杆如林。每日均有民船、轮船，分驶各地，走乐平、放南昌、向九江、往鹰潭、开河口。清晨傍晚，汽鸣相应，依然有多少人自兹离别，多少人到这重逢，扬巾目送之情，握手道欢之聚，相逢萍水，作客尽是他乡，此情此景，犹仿佛当年意境的盛况。
鄱阳，是这样洋溢着离愁聚乐的一个水码头，还有一吨一吨的黑煤，一篓一篓的瓷器，一箱一箱的茶叶，更有一袋一袋的米谷和杂粮，从赣东北各产区，集汇到这里，然后由煤轮、汽轮、罗统、刁子、抚船，各式各样的船只，分道到南昌、九江各地去，再由南昌、九江，运来棉纱，运来布疋，运来舶来品，又送进各县农村内地来，一出一入之间，货生所给予的代价，当然养活了不少的船户和船工。
可是时过境迁，浙赣、南浔铁路，均先后修竣通车，京赣铁道，现在是有人提议恢复建筑了，此外皖、浙、赣间的干支公路，亦在加紧抢修，敏锐的商人，到这时自然是又丢去交通落后的运具，而就便利增强的铁道和公路，作为它们货物的运输工具了，虽然有些铁道公路不往的内地，仍然靠着民船来装载，但是占计剩余的数量，一定是很低微。一般聪明的船户，明知它们的衰途，眼见着横阻在前面，为着衣食的驱使，这时候，都抱着「做一日和尙撞一日钟」的想，暂维目前的生活， 姑作最后的挣扎而已。
特约记者俞宁颇
【解读】
本篇发表于1947年8月24日。在此之前的两个月，人民解放军由战略防御转入战略进攻，刘邓大军进军大别山，打入江南腹地。文章发表的5天前，蒋介石政府发行金圆券，不久后国统区经济全面崩溃。10月10日，朱德总司令发表《中国人民解放军宣言》，发出“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之号令……
不用解读了，彭蠡航线的命运在那个年代可想而知。
【后记】
本系列讲述的是九江近代史，而本篇的中心是鄱阳县。貌似关系不大，实则不然。一座港口城市，水运依靠的是什么？不仅仅是这座城市，更重要的是港口的经济腹地。九江港百年前仅次于武汉，排名长江第二，它背后倚靠的是江西全省，是鄱阳湖干支流航线在九江汇集。
彭蠡航线繁荣了，九江就会兴盛。江西经济衰败了，九江就只能在“死角中挣扎”。不少人问我，近代的九江衰落的原因是什么？彭蠡航线的命运，就是九江的命运，也是江西的命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