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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前身後|在東華義莊唱好生死

在先人安息之處唱歌表演,是大不敬,還是百無禁忌?

假如唱的內容關乎生死,又有沒有比這更為適切的場地?

大館策劃的《無憂之旅》,是近來看了很受觸動的一個演出:一行十二人的合唱團,在平日鮮有外人踏足的東華義莊,以歌聲說故事,談城市𥚃生命的營役,起落,終結。

歌與歌之間以獨白貫穿,請來真實的義莊管理員,殯葬禮儀師與從業員等,交代他們的工作,生活和貼身感受。

內容非獨沽一味只談死亡,更多篇幅跟活著的人有關,忙碌與休息,我們每天打開雙眼便得面對的循環,直至終於不能。

原劇目Dormitory Town由加泰隆尼亞劇團Contenidos Superfluos創作,曾於當地摘下「最佳街頭演出」(2021)及「加泰隆尼亞藝術獎」(2022)。

香港版本取其精神,內容貼地,唱的是香港人百感交集的同生共死:返工望放假,放假望退休,一輩子勞碌,而樓價繼續高企;直至兩腳一伸,骨灰龕還需耐心輪候——香港人幾時可以真正安息?

最深刻的,是每位負責唸獨白的演出者,完結前特別交代自己的日常作息,由起身工作至上床睡覺的鐘數,每一天的開始終結。

知死,或者便能悟生,好好調整生活的步伐。

餘音裊裊,演出留下許多反思,效果固然動人,而場地是重要一環,功不可沒。

東華義莊素來閒人止步,除了開放日及特定活動,從來不予開放參觀。

今次成為表演場地,可說史無前例,改變了觀眾對城市空間的特定印象:傳統上的莊嚴之地,或者容得下藝術與創意,甚至浪漫想像?

這同時展示出東華義莊的胸襟——表演團隊最初屬意在公衆墳場演出,結果因申請程序繁複而作罷;後來嘗試到義莊敲門,獲首肯借出空間,表演這才成事。

作為本港唯一提供暫存遺體連棺木的地方,義莊是巳逝者暫居之所,是人們不願多提的忌諱,加上無從稽考的都市傳說,因好奇而滋長出神秘,有時蓋過本來的重大意義。

回看史實,東華義莊的傳奇,在於寫下一篇悠長的,關於落葉歸根的香港故事。

參考東華三院檔案及歷史文化辦公室的記錄,據《東華醫院1873年徵信錄》所載,當時東華醫院(東華三院前身)已設有義莊。

19世紀末,大量被「賣豬仔」至海外的華人苦工客死異鄉,東華運用香港作為轉口港的優勢,加上董事局成員的人脈網絡,接收及暫存來自海外的棺柩及骨殖,安排運返原籍安葬,同時保管本地無人領取的遺體與棺骨。

1875年,文武廟在西環牛房附近興建義莊,及後交由東華醫院管理,因應服務需求大增,1899年東華向政府申請於大口環另建義莊,並正式命名「東華義莊」。

從前此處靠海,設有碼頭,棺木經海路直接運送上岸,直至填海才告一段落。

矜憫為懷,它不會是講究精雕的建築,以實用為基本原則,可也不缺婉約的美。

義莊設有72間莊房,兩個辦公室大堂 ,還有牌坊 、涼亭及花園等 ,於不同年代落成,並在不同時期經過擴建與修繕,看起來結合新舊與中西,可以找出好幾種設計風格,包括本地鄉村建築、殖民地平房等,也有傳統的雙筒雙瓦屋頂,極具觀賞與研究價值。

正門入口的牌坊,橫楣刻著 「東華醫院新義莊 」 及 「癸丑年立」字樣,設有拱頂石及一對壁柱,新古典主義風格。

莊房散落山坡上下,門外掛了識別名號,寧、康、壽、平、安、大、吉、天、地等,各有良好寓意,關顧在生者心理狀況。

其中壽、康、寧等莊房屬較早期建成,設有遊廊,方便在炎熱的夏天通風疏氣。

客廳(即辦公室)為主體建築,設計端莊大氣,前門豎立兩根多立克式圓柱,大門及橫扁寫上對聯,揉合華洋美學。

房子上的門同樣好看,鄉村常見的中式檔門,垂直插入地面,部分設有木百葉窗,隔開陽光,同時保持空氣流通。

沿路走著,牆上垂下一盞盞低頭路燈,擦肩是窗戶上的小簷篷,處處優美在細節。

而義莊建築有很多文字,對聯與牌匾,字字詩意,細閱是哲理;有趣的是,向山(東面)的牌匾一律以金漆題字,而向海(西面)的則用紅色,猜想都跟風水有關。

2003年義莊曾進行全面修復工程,過程竭力保持建築群本貌,及後獲古物古蹟辦事處頒發「文物保存及修復獎」(2004) 榮譽大獎,以及聯合國教育、科學及文化組織頒發「亞太區文物修復獎」(2005) 優越大獎。

當《無憂之旅》演出告一段落,義莊回到該有的寧靜。觀眾散去,不留印記,各自把餘韻帶回人間。

想起劇目原創者Pau Masalo引述法國哲學家Michel Foucault的話:墓地雖處於城市,然而它其實屬於「另一個城市(other city)」。

情況一如東華義莊,站在城市邊緣,靜默地守住自己的一套信仰與管理法則。

由最初到現在,它始終懷着善意,為往生者提供中轉的淨土,接待每個自俗世而來的軀體,息動歸靜,放下石頭,由此過渡到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