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自從人類滅亡以來，已經過了三年十月又十四天。
之所以我記得這麼清楚，那是因為今天剛好是我的生日。我把它紋在了我的手掌下方，一段短短的阿拉伯數字，我低頭就能看見它。
應該說，那也正好是我父母的忌日。
還有我的小狗里德，我室友約翰、他的女友海倫、我在大學的實習生──我想他應該是叫查克還是奇克之類的，總之是個很像卡通人物的名字，我只記得他不斷要求加薪還是聯合署名之類的。
找一個適任的實習生是很重要的。
很顯然，把生日派對辦在工作場所是件很糟糕的事情，一來是因為都已經是生日了我竟然還得待在實驗室裡；二來那個笨拙的實習生要負責裝飾和收拾整個實驗室非常煩人，我光是想像他拿著掃把來清理亮粉就會火冒三丈。誰會在一個成年人的生日派對上使用亮粉？天殺的查克。
但，最糟糕的一點就是，當世界末日到來時、最佳的躲藏場所是密不透風的地下室，而不是一群傻瓜端著蛋糕的大學實驗室。
所以，我周遭認識的人基本都死了。
或者說，他們沒死，只是去了一個更好的地方。
我重新用肩膀撐了撐肩上的背包，它很重，看起來就像一大顆洋蔥，而我背著它前進的模樣就像一隻蝸牛，或者是該死的妙蛙種子。我想過好幾次要直接把它丟到某個角落還是藏起來之類的；但這年頭什麼都得靠你自己，我可不想哪天好不容易靈光乍現卻臨時找不到我的背包在哪，然後還得原路折返大半個世界去找回來，那我一定會超級火大。
「好啦，看看我們找到了什麼……」
遠處的背景有一塊布在飄──我習慣稱呼眼前這個爛半邊天的世界為背景，聽起來就像遊戲世界觀一樣，這樣會讓我的心情好一點。反正就是典型的末日廢土風格，建築物年久失修、植被大量覆蓋曾經住過人的地方、一股風刮來吹過了摔落在地上的廣告看板、曾經是闔家歡的照片如今已經褪色並佈滿令人遐想的爪痕……之類的。
但現在我可沒功夫觀察背景，那塊布飄得不自然，至少不會有隨便一塊插在木棍上隨風飄揚好幾年還不會被吹走。我的破爛帳棚就好幾次在晚上被掀開，還每次都剛好在磅礴大雨之中。
我舔舔嘴唇。如果那塊布真的有那麼堅固，那我睡覺的時候就不用擔心背包不知所蹤了。
我握緊手裡尖銳的金屬長竿──對，我的生存技巧爛到要死，我當然知道還有槍之類更有用的武器，但我只能找到斷掉的路牌來當武器，這就是為什麼我能考上博士的原因，因為我是個死宅男。總之，我握緊武器，小心翼翼地觀察著那塊布並緩慢前進。
老實說，拿不拿那塊布其實無所謂，我只擔心那塊布其實是張皮。
如果是皮的話，那可就麻煩大了。
我用著已經鏽跡斑斑、被各種藤蔓攀爬覆蓋的車子作為掩體，偷偷摸摸地看著那塊隨風飄動的東西──
然後我才意識到，這裡根本沒有風。他媽的，沒有風。
好吧，那是張該死的皮。
還記得我說過關於末日的話題嗎？嗯，理論上來說，人類沒怎麼滅亡，他們只是換了種生命形式。
我當然可以對此長篇大論一番，來解釋所有動物們是怎麼變成只依靠皮膚來生活的形式，但我懶得回去家鄉尋找我的論文，所以我打算直接跳到結論──人類變成了一種只有皮囊的怪物，它們近乎永生，只要能找到新鮮的皮囊來蛻換，它們可以從任何傷勢中修復。
或血肉，老實說，對、新鮮的血肉也可以讓它們的組織生長出新的皮膚。
猜猜看誰又有皮囊又有血肉，還會像餐車一樣到處跑？對，像我這樣的倖存者。
老實說把自己稱之為倖存者蠻傲慢的，因為我既沒有與之相稱的生存技巧，也不能單靠一把藍波刀和吃樹皮來撐過三年，我只是運氣比較好罷了。大多數人面對飛撲過來、速度堪比棕熊的人皮怪物時只能說是倒楣透頂──
「當然，如果遇到貨真價實的棕熊皮……嗯，我們會滅亡不是沒有原因的。」
要從外貌分辨出那張皮原來到底是什麼動物其實蠻簡單的，至少前幾年是這樣……一開始還能藉由上頭的人臉圖案來分辨出它原來是人；但最近那些皮再生組織的速度已經幾乎替換掉原來的生物特徵，外型也從保有四肢到越來越不規則，分辨這個工作已經變得越來越惹人厭了。
「嗯，反正我們也沒別的事情可做了，不是嗎？」
我小心翼翼地走向了那張掛在木桿上的皮。
要我理性來分析的話，這就是典型恐怖片的場景，主角會注意到一些他本來大可一走了之的東西，放棄思考宛如自殺般地接近危險；一旦當我足夠靠近，原本還相當結實的木桿一定會瞬間斷掉，接著我就會命喪怪物口中，同時還懊悔地發出慘叫──這實在是過於顯而易見的情節，但我還真的沒有能置之不理的選擇。
我看著那張皮即使不斷掙扎也沒辦法從木桿上下來，於是更進一步靠近。不需要走到面前我就能斷言那是張人皮──至少很有可能，因為那張皮正嘗試用它的兩個邊角去解開倒掛著它的木頭。只有人類才會嘗試用曾經的雙手來進行動作。
那張皮看起來牢牢實實地卡在那根粗粗的木頭上。
我終於來到它跟前，接著看清楚了它老實待在木頭上的原因──一個粗粗的釘子將它定死在了木頭上，一道幾乎乾涸的該死血跡順著那張皮留下一道紅色的痕跡。
下一秒，我腳邊的某個繩子便猛然發力，一把將我倒掛著懸起。感受到背包的劇烈搖晃和重心變化、我連忙用力抱緊我的背包，同時也失手將金屬尖槍摔落到地面──真是謝囉、查克，謝謝你為我準備的生日派對。
一個粗獷的足音伴隨著吐在地上的濃痰聲老神在在地靠近，一舉一動都透露著鄉巴佬的粗魯風格──該死，我許久不見的正常人好不容易出現、結果卻是紅脖子？那些傢伙根本就不把正經事當一回事，和那群火藥至上主義的傢伙能談什麼條件？我連把槍都找不到。
「好好好……看到我們今天逮到了什麼……」
我倒掛著看了一眼，只見一個滿臉鬍渣、將一把獵槍用雙手扛在肩上的大胖白人，踢踢踏踏地由下而上地端詳著我。
幸好這傢伙只有一個人，但他竟然還用複數名詞實在是挺迷惑人的。這傢伙大概在末日爆發前就是這副邋遢的模樣，皮革背心下面是件看不出原本是什麼顏色的破袖襯衫、帽子上一大堆各種極端主義的徽章，就只差沒把鬍子染成國旗顏色──幸好染髮劑早就隨著人類滅絕了。
我發誓，只要這傢伙開口提到上帝，或者是個地平說支持者之類的，我就放棄跟他溝通……
「感謝上帝沒讓所有的肉都從世界這個大盤子上摔下去，我們今晚有肉吃了！」
該死，怕什麼來什麼。
「呃，好先生，你能把我放下來嗎？你知道，人類不會因為被人皮怪物咬傷而被感染成怪物，所以你其實不需要檢查我身上有沒有傷口……」
「這種事情我當然知道。」
那就好，看來他也沒想像中那麼難溝通。
「世界會亂成這麼一坨狗屎的原因是因為撒旦接管了一切。」
天殺的，就只差那麼一點點。
「聽著，我並不想惹任何麻煩，我只是路過這裡。我看你在這裡也生活的蠻好的，要不這樣吧、我給你幾個還沒過期的玉米罐頭和蕃茄湯罐頭──這已經是我身上最好的東西了，我們就當過沒見過彼此，各過各的日子，怎麼樣？」
那個該死的胖子伸了伸懶腰，隨後理所當然般地拒絕。
「不。」
你就繼續在這個上帝跟撒旦一起端著的盤子上給槍枝口交吧，我可不想參與這一部分。真他媽的，為什麼沒幾個正常人留下來？
「我很久沒吃到肉了……我會為了吃一口肉幹出任何事情的。」
大胖子露出黃污噁心的牙齒，毫不掩飾地笑著。
「我身上根本沒有肉。」
而且基督徒是不被允許吃人的。所以，你才是那個笑話。
「誰說我要吃你？」
那真是太好了，一方面來說，能夠見到殘存人類不會自食同類還是件好事的，無關乎眼前的這傢伙到底想幹嘛，反正現在標準已經降到這麼低了。
「一直以來我都在吃那些惡魔……那些被上帝遺棄的造物，我會讓它們露出惡魔的真身，然後再把它們吞下肚。」
大胖子一邊說著，冷不防地往被釘在木頭上的皮轟了一槍。那張皮顯然已經掙扎多時，因為單單被開了一個大洞後、它沒過多久就不動了。
隨後，他抓起那張剛死的皮，血淋淋地開始大快朵頤。
「……就像這樣，美味可口。」
唉，我就不該往南方來的。
「你知道它們原本是人吧？」
「不！它們是惡魔！是來褻瀆這個世界的造物！」
大胖子開始崩潰的大聲吼叫，他張大的嘴巴噴出血渣，因為我平淡的一句話歇斯底里。
「我剛剛看見了！你在試著跟這些惡魔親近！你與它們同流合污！」
「呃，我能解釋，我有必須這麼做的理由──你想，那些皮既然能夠不斷地再生，那說明自癒實驗還是很有用的，要是能重新將它們的基因序列導正，那……」
「閉嘴、閉嘴！你聽起來就跟那些電視上的書呆子一樣！」
大胖子喳喳嘴，隨後瞇起眼睛直直端詳著我。
「……等一下，你就是那個宣稱治療好癌症的傢伙。」
是從癌細胞無序生長的結構裡嘗試催生自癒因子的研究者，我可從來都沒說過自己能治療癌症。真是謝囉、那些無良的媒體。
「哈哈，被你發現了，那就是我。既然我治好了癌症，那說明我也是個好人不是嗎？快把我給放下來……」
「把你的背包給我。」
「……不好意思？」
大胖子把槍口對準了我。很顯然他並不是什麼癌症治療的受益者。
「你不會想要我的背包的，裡面基本上都是些無聊的東西──我的食物都另外放，你看，我把它們丟到地上。」
一邊說著、我將皮帶上的束口袋解下，丟到了地上。那個大胖子踢了一腳束口袋，又抬起頭看著我──和我的背包。
「給我你的背包。」
「拜託，這裡面真的沒什麼重要的，都是些科學家的無聊玩意，它只是看起來很大而已，老實說我也想過要把它給丟到一邊……」
「碰！」
耳鳴和雷擊般的疼痛一下子遍布我的身軀和下半身，隨後便是火辣的痛處伴隨著湧出血的傷口──這狗娘養的王八蛋不由分說便朝我開了一槍，真他媽的、在我生日這天？我不僅沒能得到一個像樣的生日派對，還要吃一發鳥彈，去你媽的。
「……操你…………自找的……」
我脫力地解下背包，任憑它摔在了地面上。而那混帳胖子則吹著口哨慢慢接近了背包──我的背包。
「肥肥地～舔個包～～」
一邊哼著小曲，那個大胖子打開了背包，對著裡面細細地端詳。
「搞什麼……？這是、他媽的這是什麼？！」
我看著大胖子先是探頭凝視著背包裡頭，想當然裡面不會有他想找的東西，隨後他驚嚇地遠離背包──
但、為時已晚。
從背包內襯裡湧出的皮很快地竄上了那個大胖子的腳踝，簡單的肌肉收縮、便輕而易舉地給了他粉碎性骨折。老實說看著那傢伙對著我的背包瘋狂開槍我還是挺心疼的──希望不要讓我的背包外皮受傷才好。
我的背包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撲到了胖子的臉上，隨後他整個頭都探進了裡頭。
「我的天啊──到處都是！這是整個世界！整個世界都是皮肉、它們都在裡頭！啊！」
不等那個胖子慘叫完，我便從懷裡取出一塊備用的皮，掀開被打穿的衣服、將它蓋到了中彈的軀體上──
「你是個惡魔！你跟它們是一夥的！啊！啊啊！」
是是是、我就是惡魔。
那個胖子胡亂打空了子彈後，便一段一段地吞進了背包之中，沒過多久、惱人的尖叫就完全停止。
然後我花了半小時才從這鄉巴佬的陷阱上摔下來。
「啊──真該死──」
我蹣跚地起身，去看了看被大胖子啃了一口的人皮──這可憐的小女孩已經魂歸天際了。
「媽的，我每次都遇到這種剩下的怪咖……」
我轉而走向我的背包，幸好在外層的爸媽沒怎麼受損。早知道我就讓約翰或是海倫來當外皮而不是內襯了，都怪約翰三兩下就把我的狗狗給吞了下去，害我沒什麼反應時間。
我打開背包，確認那大胖子確實死在裡面。上次它們沒吃乾淨、導致裡頭又養出了一張新的皮。
一開了口，查克的尖叫聲立刻響了起來──
「他媽的！查克！閉嘴好嗎！其他人都不會尖叫、為什麼只有你的聲帶沒有退化！」
確認到裡面只剩下查克後，我便嘆了口氣，將整個背包給倒過來、把殘存的人體組織給倒乾淨。
「我不為他惋惜好嗎？他可是對著我開了一槍，再說、我已經把三十億多的人皮都裝了進來了，少了那個地平說基督狂熱粉絲說不定還是件好事。」
要不是沒法把查克從背包裡頭抓出來，我還不想多留一個查克呢。
我把頭伸進了背包裡頭，妄想查克能飄近背包出口，我好把它給抓出來宰了。
背包裡頭滿是皮肉──放眼所及全都是皮，裡頭的空間大到已經不能用常理來判斷，無數的皺折、無數的神經系統在肌肉組織裡錯綜複雜，肉色的世界裡盡是扭曲蠕動著的皮肉，滿是腥味的風在裡頭自成一套天氣系統，透著紅光的巨大皮球看起來就像大腦一樣、照亮著背包裡的一切血肉……
然後該死的查克就是紅色皮雲的一部分組織，尖叫著從背包中的天空飄過。
我的實驗設備在這裡頭。應該說，我知道它們在背包裡，但我不知道它們具體在背包的哪裡。
「……我不想再找外面的人皮，把它們丟進來了。我的意思是，救這三十億張皮也算是英雄了不是嗎？」
背包的外皮輕輕地摩擦了我的臉頰，像是我父母在安慰我一樣。
……找一個適任的實習生是很重要的。
不要像查克一樣，連電燈開關、和價值上億的基因轉化機器的按鈕都分不清楚。現在、我必須為我的生日派對這場爛攤子收拾。
